当《老友记》里钱德勒 · 宾的俏皮话还在无数屏幕上循环，饰演他的马修 · 派瑞却在 2023 年 10 月永远定格在了家中的浴缸里。法医的结论是溺亡，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场悲剧的真正推手，是纠缠了他数十年的药物成瘾。

　　他曾绝望地忏悔：“我向上帝发誓，如果当时没有吃那片止疼片，接下来 30 年绝对不会这样发展。”

　　2025 年 12 月 3 日（当地时间），向演员马修·派瑞非法出售毒品的医生，被判处 30 个月监禁。

　　马修·派瑞的医生萨尔瓦多·普拉森西亚 图源：中国新闻周刊

　　很少有人知道，马修的遭遇并非个例，只是美国阿片类药物危机中一个令人心碎的缩影。这场吞噬了数十万生命、摧毁无数家庭的公共卫生灾难，背后站着一个名字：普渡制药（Purdue Pharma），以及它背后掌控一切的萨克勒家族。

　　直到 2025 年 11 月中旬，美国联邦破产法院批准 74 亿美元和解协议的消息传来，这场持续数十年的闹剧才迎来法律意义上的落幕 —— 萨克勒家族承诺 15 年内出资 65 亿美元，以赔偿其一手造成的“美国阿片成瘾危机”。

　　但那些冰冷的死亡数字、破碎的家庭，永远无法被金钱抚平。

　　事件的来龙去脉

　　故事要从 1952 年讲起，萨克勒三兄弟收购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型制药公司，这便是普渡制药的前身。最初的日子里，他们靠着生产耳垢清洁剂和泻药勉强维持，在医药行业里毫无存在感。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上世纪 80 年代，普渡推出了用于癌症剧痛治疗的缓释吗啡药物美施康定（MS Contin），凭借独特的缓释技术，公司终于尝到了盈利的滋味。可好景不长，随着美施康定的专利即将到期，萨克勒家族急需找到下一棵“摇钱树”来维系家族的财富增长。

　　1996 年，承载着家族野心的奥施康定（OxyContin）横空出世。这种药物的核心成分是羟考酮（Oxycodone），一种人工合成的阿片类药物，其药效和化学结构都与海洛因高度相似。普渡所谓的“创新”，不过是将羟考酮与自家的缓释技术（Contin）结合，对外宣称能实现“12 小时强效缓释，一天只需两次服用”。

　　奥施康定 图源：网络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便捷的设计，日后会成为吞噬生命的陷阱。

　　真正让奥施康定泛滥成灾的，是普渡制药那场史无前例的系统性欺骗营销。为了打开市场，他们首先向医生、监管机构和公众灌输一个致命谎言：奥施康定的缓释特性使其“滥用可能性远低于速释阿片类药物”。

　　更荒唐的是，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在未进行充分独立验证的情况下，竟直接在药品标签上采用了普渡提供的措辞，那句“奥施康定片的延迟吸收被认为可以减少药物滥用的可能性”，成了普渡推销员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光有标签背书还不够，普渡还精心打造了“学术推广”的外衣。他们投入巨资赞助疼痛医学会议，专门资助那些愿意发表“阿片类药物长期使用安全”结论的“专家”，甚至建立了一支庞大的销售队伍。

　　这些推销员带着豪华午餐、高额讲演费、免费度假的诱饵，甚至直接用回扣“教育”医生，将奥施康定的适应症从最初严格限定的癌症剧痛，非法扩大到背痛、关节炎、牙痛等各种常见慢性疼痛。

　　据统计，超过 30 万名医生接受过普渡的推广培训，成了这场灾难的“无意识推手”。

　　奥施康定历年销售额，上市后疯狂上涨 图源：参考资料【1】

　　纸终究包不住火。2000 年起，奥施康定的滥用危机开始席卷全美。成瘾者发现，只要将药片碾碎或溶解，原本应缓慢释放的羟考酮就会被瞬间吸收，产生和静脉注射海洛因类似的强烈快感。

　　这种廉价的“替代毒品”让滥用者数量呈爆炸式增长，日均致死人数达到 142 人。从 1999 年到 2019 年，美国有 24.7 万人死于处方阿片类药物过量，其中直接与奥施康定相关的死亡就超过 1.6 万。更触目惊心的是，80% 的海洛因成瘾者，都是从滥用奥施康定开始的。

　　面对愈演愈烈的危机，普渡制药的第一次“认错”来得轻描淡写。2007 年，公司因虚假宣传认罪，缴纳的 6.35 亿美元罚金，仅是当年奥施康定年收入的 1/10！这种几乎没有威慑力的惩罚，让各州的诉讼如雪片般飞来。

　　直到 2019 年，在无数诉讼的重压下，普渡制药申请破产保护，最初提出的和解方案计划支付 43 亿至 60 亿美元，但要求免除萨克勒家族的赔偿责任并禁止追责。这种试图逃避责任的做法引发公愤，受害者家属怒斥其“用金钱买断罪恶”。

　　在最高法院的持续施压下，萨克勒家族终于在 2025 年 6 月妥协，同意将赔偿总额提高到 74 亿美元，其中家族直接出资 65 亿，并承诺永久退出阿片产业。五个月后，联邦破产法院正式批准了这一协议，这场纠缠多年的法律纷争才算告一段落。

　　2023 年 12 月 4 日，抗议者曾聚集在法院门前，一块抗议牌上写道：你的双手沾满鲜血。

　　吞噬生命的陷阱

　　奥施康定的破坏力之所以如此惊人，根源在于其高成瘾性药理特性与缓释制剂设计的致命结合。

　　作为强效 μ-阿片受体激动剂，羟考酮的镇痛强度是吗啡的 1.5-2 倍，能快速带来强烈欣快感，但同时也会导致快速耐受 —— 成瘾者必须不断增加剂量才能维持效果，一旦停药就会出现剧烈戒断症状。其药理作用谱与海洛因高度重叠，构成了滥用的物质基础。

　　而普渡宣称的“12 小时缓释”在临床中本就存在个体差异，部分患者因镇痛效果不足而被迫增加剂量；更具风险的是，这种缓释结构极易被物理破坏，碾碎后的药片瞬间释放的羟考酮，成了成瘾者追求快感的“捷径”。

　　1997 年《美国家庭医生》杂志刊登奥施康定的广告，宣传 12 小时服药的益处

　　这场危机带来的灾难是全方位的。除了触目惊心的死亡数字，成瘾者数量也在短时间内暴涨：

　　1999 年非医疗目的使用奥施康定的人数约 40 万人次，2002 年飙升至 190 万，2003 年顶峰时达到 280 万，实际成瘾人数可能远高于此。

　　对个人和家庭而言，成瘾意味着失去工作、积蓄、尊严，无数家庭因成员成瘾陷入经济破产和情感崩溃，社区则因毒品相关犯罪和肝炎、艾滋病传播而日渐凋敝。美国社会每年为此承担的医疗救治、刑事司法、生产力损失等成本，高达数千亿美元。

　　更令人不齿的是，当美国市场遭遇重创后，普渡竟将目光投向监管宽松的发展中国家，在癌症和艾滋病晚期患者集中的地区继续牟利，其在发展中国家的销售额中，有一半来自中国。

　　但我们必须明确，奥施康定本身并非“恶魔”。作为强效镇痛药，在严格监管下用于癌症等剧痛管理时，它具有不可替代的医学价值。这场危机的核心，是人为造成的系统性失守：

　　药厂为逐利刻意误导，弱化成瘾风险；监管机构轻信药企数据，审批和监测漏洞百出；部分医生被利益诱惑，违背审慎处方原则。

　　药物的医学价值，在商业贪婪和监管失效的双重作用下，彻底被扭曲成了伤人的利器。

　　这场悲剧留给世界的，是对科学、商业、监管乃至人性的深刻拷问。

　　科学研究的独立性本是医药行业的基石，却被普渡通过资助研究、操控学术会议的方式彻底扭曲；萨克勒家族为转移超百亿美元资产，从虚假宣传到贿赂推广，再到用法律手段逃避责任，将商业道德踩在脚下；FDA 作为药品安全守门人，轻信药企数据、标签管理漏洞、上市后监测迟缓等问题，让“守门人”变成了“放门人”。

　　这些问题，至今仍值得每个国家的医药行业深思。

　　写在最后

　　如今，普渡制药的故事被改编成金球奖剧集《成瘾剂量》（Dopesick），它从来不是供人消遣的娱乐作品，而是一张刻满贪婪与教训的时代病理切片。它警示我们：科学必须敬畏生命，商业必须恪守伦理，监管必须铁面无私。

　　这记警钟，不仅为美国而鸣，更应响彻全球每一个关注人类健康与福祉的角落。毕竟，在医学进步与商业成功的路上，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生命才是最根本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