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冷峻的施耐庵“失态”了？

四大名著，我偏好水浒。因为相对于文笔，我更喜欢刻画人物的复杂性、揭露社会的真实性的作品。

那些把人性的阴暗和社会的残酷毫不掩饰地展示出来的文艺作品，展示的越彻底、越深刻，才是我的心头好。

《水浒传》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读罢你能看到人性最暗黑、最扭曲的部分，让人不寒而栗。

况且，《水浒传》的文笔还极好，读起来自然流畅、酣畅淋漓。

这两天在重读水浒，速度很快。

昨天刚好读到杨雄、石秀和潘巧云这一段，原本一目十行的节奏，猛然被打断了。

这就好比驾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海面，眼前一切都如预期般展开，这时小船突然毫无征兆的拐进了一条小河沟，狭小、局促、措手不及，原本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原本熟悉的施耐庵也变得陌生起来。

于是一个问题不断在脑中闪现：到底是什么让一直冷峻旁观的施耐庵突然“失态”了呢？

对于《水浒传》，我有过一句话评语，称《水浒传》是一部阴暗冷峻不带情感的假托宋朝、实则元末明初犯罪实录。

对这部小说的基调，我的基本认知是——欢迎来到悲惨世界。

作者施耐庵本人是否冷酷无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文字冷漠到了极致。

虽然他笔下的世界鲜血淋漓、残酷至极，但他似乎完全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在他的文字里，我们看不到他对笔下人物的痛苦与挣扎流露出哪怕一丝怜悯，他的文字里没有情感，没有评语，他彷佛是一台架在空中的摄像机，冷漠而忠实地记录着一群“好汉”肆意妄行，杀人如杀鸡宰羊，割人挖心如家常便饭，人间如地狱，而施耐庵本人却毫不在意。

宋江被黄文炳陷害问斩，梁山群雄于是劫了法场，杀了黄家上下45口人，最后还抓了黄文炳，这群好汉准备如何处置黄文炳呢？小说里是这么描写的；

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掇撺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好汉看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

从这段文字里，你看出施耐庵有一点情绪波动吗？没有！除了人物对话和凌迟挖心的一连串动作，没有一丝脱离带水，简洁明快、自然流畅，没有一句多余的评语。

再来看李逵杀李鬼的片段：

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里里；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  ，看着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前面，不会！”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抛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如果说李逵原本就是个变态魔头，吃个人肉，杀几个无辜都属于常规操作，我们再来看看还属“正面人物”的武松杀潘金莲，施耐庵如何下笔：

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

寥寥几笔就给了我们极强的画面感，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旁观者，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句评语。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到了杨雄和石秀这一段，碰到潘巧云，我们之前所认识的施耐庵消失了，他彻底“失态了”——他开始有了代入，还有了大段大段的评语。

之前的章节里，施耐庵在描写女子时是如何下笔的呢，一般是这样的：

鬅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金翠莲）

即使是描写潘金莲这样在小说里水性杨花的女子，也是同样的笔风：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然而，施耐庵在让石秀第一眼看到杨雄老婆潘巧云时，却完全变了个样，我们来感受一下：

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嬝嬝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皱皱、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一连17个排比句来形容石秀眼中的潘巧云，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直白具象，无一不及，最后一句话更是毫无掩饰、露骨异常，一改施耐庵惯常的隐晦笔风，让人不禁要问，施耐庵你是怎么了？

施耐庵描写了好几个出轨背德的女子，为何单单在描写潘巧云的时候，如此失态？

失态的不仅仅是作者的文字，作者笔下的人物在这一段里，几乎都不按常理出牌。

不但石秀被潘巧云的性感美貌彻底迷住了，见到潘巧云总是表现的局促紧张、猜疑颇多，从进到杨雄家起，其目光心思就没有离开过潘巧云这位刚刚认下的嫂子，石秀的表现，十足的陷入爱情的痴汉，就连超度做法的一屋子和尚都被潘巧云迷得神魂颠倒，“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

这一幕的怪异不只于男女之事，除了所有男人见到潘巧云都有点失控，还有武力值的飘忽失常。

这一章节的主人公杨雄，这位之后贵为梁山好汉、排位高达32位的杨雄，在出场的时候，居然被几个“破落户”制的服服帖帖，还需要排名低他一位的石秀来搭救，完全不符合逻辑。

有人可能会说，小说里不只是杨雄曾经被不知名的小混混拿住，比如武松吃醉酒后，跌在溪中也曾被孔家庄客拿住，但是在没有睡觉、没有醉酒的情况下，正面对抗还被拿住的，我不知道除了杨雄还有谁。

把杨雄这般武力值描述的如此飘忽不定、忽上忽下，施耐庵这一通骚操作，实在让我难以理解。

更加让人费劲和奇怪的是，一向冷峻不加评语的施公，居然也开始妄议天下了，借着潘巧云“非常恶毒”的把佛门弟子好好丑化了一番，他说到：

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句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没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价辛辛苦苦挣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甚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

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说和尚有钱有闲，专事色情，施耐庵此段可谓“恶毒诽谤”，但论证严谨，又让佛门弟子百口难辨。

此乃施耐庵“失态”又一明证。

至于很多人所关注的，石秀在怂恿杨雄杀掉潘巧云时，有种性压抑释放的情结，我倒不以为然，因为《水浒传》中虐杀情节俯首便是，并不稀奇，挖出心肝内脏，首先要脱下衣服才好操作，这并非仅仅针对女性，对男人挖心时也是同样要解开衣服的，总不至于因此说这些好汉对杀掉的男人也有性冲动吧？

况且，并不是石秀主动去脱潘巧云的衣服，小说原文写得明明白白，是杨雄对石秀说，“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伏侍他”，石秀确实之后怂恿杨雄“斩草除根”，更符合逻辑的理解并非发泄性欲，而是石秀对潘巧云暗恋不得而滋生恨意，“深爱之人无法得到，于是就毁掉”，这才是符合逻辑的心态，这和石秀的性压抑并没有瓜葛，至少小说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一点，而所谓“对潘巧云的虐杀是石秀性压抑的表现”，不过是某些人的过度解读罢了。

总之，施耐庵在写作杨雄、石秀和潘巧云时，明显失态了，其中的关键人物是潘巧云，从她出场的描写就可以看出，施耐庵对她“另眼看待”。

至于为何另眼看待，又为何在这章中对佛家指名道姓的进行嘲讽侮辱？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