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某个午后，乌克兰战时政府部长米哈伊洛·费多罗夫（Mykhailo Fedorov）调高笔记本电脑音量，播放一段视频展示他的最新创新成果。他解释道，此举旨在让乌军士兵的作战体验更接近电子游戏——用他的话说，就是“将战争游戏化”（gamifying the war）。

视频展示了多轮空袭，每段画面均由作战无人机拍摄。其中一段夜间航拍画面中，无人机通过热成像摄像头在看似田野或森林的区域探测到敌军士兵。画面难以辨识，因背景昏暗，画面中的人形更像白色斑点。当无人机悬停时，俄军士兵似乎僵立不动。随后无人机投下炸弹，火花从士兵原先所在的位置迸射而出。“六分，”费多罗夫告诉我，“以前只有四分。”

数周前，费多罗夫调整了其掌控的算法，提高了乌克兰军方无人机击毙俄军士兵的得分标准。他坦言改动效果惊人：“一个月内击杀数翻倍。”

34岁的费多罗夫是总统泽连斯基战争委员会中最年轻的成员之一。这位方下巴的健身爱好者常戴黑色棒球帽，配以平头造型。他在基辅市中心的办公室宛如麻省理工学院的兄弟会宿舍，部长办公桌周围堆满自由重量器械等健身装备。我到访当日，货架上陈列着处于不同组装阶段的小型无人机，五颜六色的电线与电路板裸露在外。

在长达三年半的战争中，无人机比任何其他武器都更有效地帮助乌克兰进行自卫。据美国估计，这场消耗战已造成数十万士兵伤亡，其中约三分之二的战场死亡由无人机造成。乌克兰已部署数百万架无人机，将最初的坦克和炮兵战转变为全球最致命武器的高科技试验场。数字化转型部长费多罗夫在战略制定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他最新推出的“无人机军团奖励计划”，将Roblox和《堡垒之夜》（Fortnite）的元素引入了血腥的实战战场和枯燥的武器采购领域。

该计划建立了一套乌克兰无人机部队记录打击行动的系统。每次确认击杀都将获得与目标价值对应的奖励积分，该价值由费多罗夫与军方高层协商确定。在我们会面期间，摧毁一辆俄军坦克可获40分，多管火箭炮则根据型号最高可得50分。每月月底，由专家和军官组成的官方评审委员会将核查每项打击行动，统计积分并公布高分团队名单。这些积分可在名为Brave1的数字市场兑换更先进的无人机，该平台由费多罗夫领导的部门监管。

Brave1平台多数商品属机密范畴。但其公开部分列出了数百种待售物品。其中人气颇高的“吸血鬼”（Vampire）无人机是六旋翼重型轰炸机，需43点积分兑换。费多罗夫称后勤团队平均需10天完成物品配送，无人机部队将用这些物资执行更多打击任务以累积积分。

除激励功能外，“无人机军团”计划还使基辅最高指挥部能调整部队的打击优先级。例如当乌克兰需要削弱俄军火炮数量时，费多罗夫可提高摧毁火炮的积分奖励。“在技术战争中，”他告诉我，“最宝贵的莫过于清晰掌握何种装备能带来最佳战果。如今我们能实时监测——哪些有效，哪些无效。”

五角大楼已注意到这一现象。驻德国威斯巴登美军基地的高级军官观察了该项目并从中汲取经验，其中一位军官向我透露。这位美国官员表示，通过国防部采购体系，陆军订购、接收并部署新武器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我们的流程更庞大、更繁琐、更注重法律程序，”这位要求匿名的高级军官表示（遵循军事保密规定）。这位美国官员指出，乌克兰人通过军事版亚马逊Prime实现了流程革新——前线指挥官可直接向军火制造商下单采购所需物资，将采购周期压缩至一周。“看到这种模式，我们不禁惊叹：‘哇，我们也能做到吗？’”

乌克兰将战争游戏化的做法，或许正是将万物游戏化的科技文化的必然归宿。各类应用程序早已发现，这种界面设计能显著提升用户参与度——无论是语言学习、马拉松训练还是国际象棋精进。因此，数字部长费多罗夫在这样一个国家推出此类计划并不令人意外——这个国家的生存如今完全取决于能否将尖端技术融入战争。但将致命战斗转化为竞赛，却引发了全新层级的道德挑战，而解决这些挑战似乎并不在乌克兰当前的优先事项之列。

我初次听闻这项奖金计划约在一年前，当时乌克兰某无人机部队的创始人邀我在基辅时尚的波迪尔区共进午餐。侍者刚将两碗罗宋汤端上桌，同伴便以共谋般的眼神环视餐厅，递来手机：“看看这个。”

屏幕显示着奖金计划的首月排名榜，他的小队位列前十。“这相当于反欺诈的解药，”他解释道。通过视频影像验证打击成果，可防止部队在向上级汇报时虚报数据。这位因安全原因要求匿名的小队创始人表示，该机制还“起到激励作用”。“当其他激励手段失效，当人们精疲力竭时，仅靠爱国主义难以支撑他们继续前进。这套系统便提供了额外的推动力与激励。”

面对士气低落的类似困境，俄军采取了更粗暴的应对方式。据俄媒报道及官方声明，俄军士兵在战场上取得战果即可获得现金奖励——摧毁一辆坦克或攻占一个村庄可能带来数千美元报酬。战场伤残（如截肢）同样能获得远超普通士兵收入的补偿金。

乌克兰无力承担这种策略。据乌克兰议会预算委员会称，该国国防开支已占GDP的30%以上，居全球之首。军方连支付薪资都捉襟见肘，更遑论发放奖金。但2023年夏天，当费多罗夫首次提出游戏化系统时，军方高层却予以否决。“这个想法在他们看来简直疯狂，”他回忆道。

近一年后，费多罗夫终于在泽连斯基战时委员会会议上获得陈述机会。总统聆听提案后频频点头，随即向在场将领下令：“付诸实施。”

2024年8月奖励计划启动时，乌克兰部分顶尖无人机部队拒绝参与。其中包括神秘的“拉萨尔小组”（Group LaSalle）——该部队指挥官帕夫洛·“拉萨尔”·叶利扎罗夫（Pavlo “LaSalle” Yelizarov）曾是电视新闻制作人，他认为游戏化是高级指挥部惰性的体现。“专业军队本应建立内部机制来评估打击质量、激励部队并分配无人机资源，”叶利扎罗夫向我坦言。然而乌克兰却依赖平民设计的“游戏”来评定和奖励优秀指挥官。他承认该机制提升了无人机作战效率，但也带来风险：“所有敏感数据都集中在单一文件中，可能落入敌手。”

项目实施过程中，此类担忧已得到验证。起初每月月底，高分团队名单会泄露给媒体。后来名单开始出现在Brave1网站上，让获胜者得以炫耀其杀伤力。叶利扎罗夫认为这种宣传很危险。“这暴露了我们无人机部队的骨干力量，”他解释道，“反而帮助俄军锁定优先打击目标。”

但多数无人机指挥官认为，该计划的价值远超风险。乌克兰许多军事单位依赖民间募资采购装备。费多罗夫的“无人机军团”项目提供了免费宣传渠道，鲜少有人能抵挡这种诱惑。部分无人机指挥官自诩为“战士明星”，频繁亮相脱口秀节目，并印制印有部队标识的帽子和T恤。

就连拉萨尔小组也转变了态度。去年底加入计划后，该小组便稳居排行榜前列。叶利扎罗夫的姓名很快被媒体曝光。八月，他同意登上《福布斯》乌克兰版封面，报道称其部队摧毁的俄方目标总价值达120亿美元。叶利扎罗夫九月发给我的最新宣传视频宣称：“拉萨尔小组改变了战争规则，我们展示了未来部队的作战方式。”

去年秋天，当“无人机军团”游戏进入第二个月时，乌克兰一支顶尖无人机部队邀请我参观他们的总部。当时数百名成员中包含数十支打击小组，每组配备无人机飞行员、导航员及数名机组人员。飞行员通常在安全距离外操作，通过电脑屏幕或虚拟现实眼镜锁定目标。

当指挥官带我进入控制室时，几名身着迷彩服的士兵起立敬礼。其中有人看起来才十几岁。“若他们玩过PlayStation游戏机，就是巨大优势，”指挥官告诉我，“因为他们已经懂得如何操作控制器。”我追问优秀飞行员通常还具备哪些特质。“基本上就是游戏玩家，”这位因安全原因要求隐去姓名及部队名称的指挥官说，“我们招募了许多来自IT行业的年轻人。”

对这些新兵而言，该部队极具吸引力。指挥官透露，通过自主筹资，部队已实现“实质性自主运作”。基辅基地设有专职人事部门负责招募新兵，拥有自主培训体系进行教育，并通过独立预算支付薪资。

从食堂穿过走廊，我们来到部队内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这位心理医生帮助士兵应对创伤及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他告诉我，患者大多在前线执行任务后寻求帮助——在那里他们近距离目睹了战争的残酷。相比之下，飞行员们鲜少显露心理创伤迹象。“对他们而言更抽象，”心理学家解释道，“距离感更强。”

这种情感与物理上的距离，正是无人机作战的优势所在。乌克兰正越来越多地以机器替代士兵抵御俄军进攻，从而保全了军人和平民的生命。但这种策略也可能带来代价——在残酷的战争中，这种代价往往难以察觉。

“我们希望士兵从战场归来时仍是人，而非杀人机器，”乌克兰前检察官、现任战争罪调查负责人兼武装部队无人机战争伦理顾问贡杜兹·马梅多夫（Gunduz Mamedov）表示，“某些新型系统反而加剧了这种脱离感，因为战争开始显得不那么真实。”马梅多夫指出，战争技术的新前沿将是人工智能（AI）。Brave1平台已提供多种无人机AI升级方案，涵盖目标锁定、航向导航等功能。乌克兰Skyfall公司生产的“吸血鬼”无人机最新型号允许飞行员在飞行中切换至AI模式，将控制权交由算法接管。

该无人机开发者（同样要求匿名）表示，目前尚未向采购方开放全自主目标锁定功能。“技术我们具备，”他在近期参观Skyfall工厂时向我透露，该厂月产能约4000架吸血鬼无人机。“但让无人机自主决定何时开火前，必须建立完善的防误差机制，”他强调，“若无人机误伤平民，责任该由谁承担？”

对乌克兰的无人机部队而言，这类问题似乎纯属理论探讨。部分部队已开始试验具备自主开火决策能力的人工智能瞄准系统。这些无人机可参与奖金计划。“击杀就是击杀，”费多罗夫向我强调。

费多罗夫的几位盟友提出了令人不安的奖金计划扩展方案。某无人机开发者援引科幻小说《安德的游戏》（Ender's Game）中的技术构想——书中儿童在太空战争中被训练成无意识操控无人机群的飞行员，这些年轻飞行员被告知他们只是在玩游戏。“从技术层面看，这种设想已具备可行性，”该开发者向我透露。无人机飞行员可身处世界任何角落远程操控武器，却无从知晓屏幕显示的是战斗模拟还是真实前线画面。“目前这只是思想实验，”开发者坦言，“但未来可能朝这个方向发展。”

费多罗夫希望通过奖励计划推动创新，尤其在防空领域——该领域一直是乌克兰的关键薄弱环节。今年8月，俄罗斯向乌克兰目标发射了4000多架攻击无人机，造成数十名平民死亡。用于击落无人机的导弹虽有效，但其成本往往远高于无人机本身。为此，费多罗夫提高了击落俄方无人机所获积分，乌克兰制造商也正研发可充当拦截器的廉价无人机。“这是新型防空体系，”费多罗夫表示，“我们只是在创造激励机制。”他强调，只要积分足够，无人机团队必将找到解决方案。

作者介绍

西蒙·舒斯特（Simon Shuster）

《时代》杂志高级记者。

本文出处：How Ukraine Gamified Drone Warf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