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会的封闭与转变

　　这个清明节，我连请了几天假，和清明一起凑了个小长假，五六天的时间，就在东京转了转，日本的服务都还不错，日本人不管对中国人实际态度如何，至少表现得很礼貌，这些我就不谈了，网上已有太多人分享。

　　除了旅游，我还见了几个长期住在日本的留学生，向他们了解了一些日本的情况，他们的感受是，虽然日本社会整体还是封闭保守的，但也在缓慢的发生变化，尤其是日本的年轻一代，已经开始对僵化的传统说不。

　　提起日本的年轻一代，很多人受网络影响，总说他们是平成废物，现在换天皇了，就叫令和废物，日本国内一直也有这种说法，说昭和一代怎么怎么好，现在的年轻人如何如何，口气，和现在的60、70后指责90后一模一样。

　　但问题是，昭和时期真有这么好的，很多人只看到了所谓的经济奇迹，却没有看到背后的阴影和辛酸，昭和时代的经济奇迹，很大程度是靠压抑人性实现的。

　　我们都说日本服务业好，为什么好，因为日本企业做到了对员工绝对的压榨，员工要完全牺牲自己的个性和情绪来迎合顾客，传统的日本服务业，原则向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与顾客发生冲突”。即使顾客故意找茬，你也只能含住泪水，笑脸相迎。

　　这种一边倒倾向顾客的态度让很多日本员工压力山大，留学生们跟我说，日本人的工作幸福度在很多统计中比中国还要低。

　　很多人在上班的时候受气，下班了就要出气，就只能找其他服务人员的麻烦。他们说，找服务人员麻烦最多的，不是黑帮或者闲散人员，恰恰是那些在大公司上班的体面白领。他们见过最荒唐的一个案例，就是一个白领找茬，说两个寿司不一样大，是店家侮辱了他，如果不道歉就要在店内跳舞。

　　面对这样纯粹找茬的顾客，老一辈往往是单方面的忍受，但很多年轻一代已经不愿意这样做了，碰到这样的顾客就轰出去，在老一辈日本人看来，这是对规则的破坏，但是但凡非日本人看到，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留学生们还谈到日本职场的性骚扰问题，他们提到日本大公司的性骚扰非常严重，很多中老年，有一定权势的前辈，经常侮辱女员工，很多新来的女员工都被摸过屁股。有一家中国企业说，他们面试的日本女员工，十个有九个都遭受过性骚扰。

　　性骚扰这么普遍，最大的原因是施暴者不受惩罚，因为性骚扰往往缺乏证据，所以你报警也很难有结果，警察经常是两边说完后就给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基本意思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施暴者没事，受害者却有事，被性骚扰的女性如果报警，会受到整个公司的孤立，而日本人最怕的就是脱离群体，所以很多女生宁肯忍气吞声，也不愿冒着社死的风险得罪上司。

　　与中国me too运动如火如荼相比，日本女性更缺乏维权渠道，因为社会整体并不同情这种行为，很难引起如中国般的舆论风暴。

　　面对这样糟糕的职场环境，日本年轻人也在反抗，不过他们的手段比较温和，那就是不去传统的大公司，拒绝做被压迫的社畜。所以现在很多日本年轻人躺平或者做自由职业者，还有去小企业打工的，他们表面上看是不求上进，实际上是对传统社会秩序的抵抗。

　　日本传统的大企业，一边实行终身雇佣制，对员工的一生进行保障，一方面却也实行严格的等级制度，论资排辈，严重降低了企业的创新能力和年轻人的积极性。

　　学生们告诉我，在日本，有没有能力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听话，要进大企业，简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人推荐。只要你听话、有人背书，即使工作能力差，公司也愿意花1-2年的时间培养你，甚至有文科生应聘程序员岗，还被公司培训的。

　　但你享受了公司的福利也要尽相应的义务，日本大企业极其厌恶跳槽，他们最希望员工保持忠诚，就跟幕府时代的武士对领主一样，这也是他们不愿用中国人的原因，中国人总是不安分，总想跳槽，日本人不喜欢不可控的员工。

　　另一个让我深刻的是日本社会的封闭性、保守性。一方面日本人对游客极度客气，另一方面却在关键问题上排斥外国人。

　　比如外国人要想租房就比较困难，一些高端住宅即使有存量也不卖给或租给外国人，因为日本人觉得外国人不会爱惜房屋。

　　在找工作上，日本虽然劳动力短缺，但外来移民找工作仍然十分困难，他们经常发现，日本人不愿意接纳他们进入圈子，他们仍然希望选择日本人。

　　对于方方面面的歧视，也有老外较真上诉到日本法院，日本法律当然不可能支持种族歧视，往往判决胜诉，但终归是杯水车薪。

　　与中国不同，日本的封闭来源于它的社会本身，是日本这个共同体的选择，它有着强大的自发秩序，这种秩序不是日本政府能够撼动的。为什么日本社会难以改变，根源就是这股强大的自发秩序。

　　在日本文化下，一个日本人不是一个人，而是日本这个有机体的一个细胞，每个日本人都需要读懂共同体传达的氛围，即“读空气”，没能读懂空气的人会被共同体自发地排斥，这对缺乏个性的日本人来说无异于社会性死亡。

　　在这种自发的，强大的保守力量下，任何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都非常微弱，这也是日本年轻人选择躺平的原因。他们无力对抗社会自发的选择，只能慢慢等待他瓦解。

　　相比日本，古代中国秩序的维护全靠秦制政府，社会缺乏自主维护秩序、巩固秩序的力量。在初期，秦制的官僚体系还比较清廉、高效，尚能控制社会，但到了晚期，随着官僚体系的腐化，社会秩序就会出现松动和瓦解的迹象，在古代王朝，至少一半多的时间，秦制政府缺乏控制社会的能力，这反而给了个性发展的空间。某种程度上，中国社会比日本更加开放。

　　不过，即使是再顽固的秩序，随着现代化的深入也在发生改变，日本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对很多旧传统说不，也许在几十年后，我们会发现日本的服务没那么好了，日本的女生也不那么温柔了，或许作为游客我们会沮丧，但这恰恰意味着日本社会迎来了新的转机。

　　日本如此，中国亦如此，中国年轻人也在用更为激烈的方式，推动社会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