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爆发前后的一段时间,中东世界流动着一股情绪,有如大旱之望云霓。
那云霓是“摆脱了美国霸权的国际新秩序”。近年来,对“国际新秩序”的预期是一条强劲的旋律,一直在中东媒体上回荡,唱的主要是两句:中国会成为世界领导者,登上大女主的王座吗?中东在新的国际秩序中会是怎样的前景?
2月4日,中俄发表联合声明,号称“中东CNN”的半岛电视台将之定性为历史性的事件,该台最善于抓热点的金牌吵架节目《针锋相对》立刻推出一期《大冲突——是美国之星暗淡而由中国和俄罗斯联手统治世界了吗?》。
中东人再一次发生了误判,以为中国是与俄国结成了军事联盟,于是,一直到俄乌冲突爆发后的最初几天,很多人都热切地琢磨,两国会搞军事联动——那边厢俄军长驱直入,这边厢出手收复台湾。相关的讨论文章漫天飞,连带着开始担心会不会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
《针锋相对》的前一期(2月1日)话题相近:《国际秩序已然终结而另一个开始形成了吗?》该栏目每一期讨论中国与国际新秩序的节目,都会得到半岛官网首页推送。
诚然,世界范围内,有识之士普遍认为俄乌冲突意味着现有国际秩序将有改变,美国与欧洲无力控场,暴露了西方霸权在式微。但中东因为具体的境遇,有着特定的心理诉求。
在那里,俄罗斯和中国是截然相反的形象。当代中东的形势在一定程度上是美苏争霸的结果,苏联败走麦城,美国强力控制了该地区。有一种观点指出,在该项大业上,基辛格居功至伟。美国人的成功之处在于不仅控制了中东的政经与军事,更控制了中东人的思想,是该写进教科书的“软实力”案例。
例如,为了调和伊斯兰世界与西方、与以色列的矛盾,西方智库发明了“亚伯拉罕家族”的概念,倡导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三教同源,应该和解。然而,东正教却被排除在“亚伯拉罕兄弟宗教”之外,这等于判定东正教是“异端”。当然,东正教的顽固派也同样认定其他宗教是异端,由此形成双向奔赴的否拒。
另外,西方利用金帐汗国的历史,咬定俄罗斯的血统中带有突厥特性(欧美学者打造的伪亚洲史观诡称蒙古人就是突厥人)和亚洲特性,本质上是个亚洲国家,因此俄国人天性野蛮危险(对应突厥)和保守落后(对应亚洲)。与恶劣天气和严寒作斗争让这个民族形成了俄罗斯熊的性格特征——狂暴,喜欢极端暴力,并且永远渴望温暖的海洋。
那么问题来了,难道维多利亚女皇的外孙女当年是与突厥汗和亲吗?那时候怎么忘了沙皇身上的突厥特性呢?如此荒谬的“薛定谔的俄罗斯”,中东人却无心质疑,反而全盘加以接受。
至于中国,大多数中东人原本一无所知,近年猛然被“龙之奇迹”震撼,他们需要快速了解那个遥远国家,结果学到了西方伪“中国史观”的最新一章:
莫测的神意早就特别设置了“中华帝国”,并且让它几千年里都在自我封闭中与世隔绝,仿佛一条沉睡的龙。如今,神意为它指定的时间到了,唤醒了它,于是龙注定笼罩世界。
该伪史观恰恰是犹、基、伊三家“亚伯拉罕兄弟宗教”共有的思维模式的产物,因此中东人一听就懂。我们中国人的理论和思想,他们反而非常难以理解,因为双方的思想路径从起点就差异太大。所以,如今是“亚伯拉罕兄弟”在用自家发明和传播的一则“龙之神话”自我吓唬,很多欧美人还真把自己吓够呛,沉浸在受虐狂的快感里,而中国人对那些欧美人承受的心灵颤栗却毫不知情。
中东人,尤其是阿拉伯人,反应却不一样。美国控制了该地区,然后就制造了史诗级的失败,多年的打压和欺凌让当地各阶层都感到窒息,以致众多阿拉伯右派精英也赞成中国以雷霆之势摧垮美国的实力,接盘世界、接盘中东。
如今的中东根本没有左派立场的主流媒体,但那一阵子,右派的主流媒体上几乎天天有讨论“世界新秩序”的文章或节目,自然是引发了一部分亲美派上阵反驳。可也有一部分亲美派选择了沉默,因为他们的心灵已经在摇摆。(本文作者谨按:“中东”作为重要的地理概念,实际使用中却很灵活和游移。阿拉伯媒体上的“中东”,经常就是单指阿拉伯世界,但时而又根据语境指包括土耳其和伊朗在内的整个地区。传统上也习惯把埃及等北非诸国算入;近年还把巴基斯坦与阿富汗也列在“大中东”范围。本文所谈主要是指阿拉伯世界的思想状态,但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大中东的情况。例如对中国的看法,阿拉伯人与巴基斯坦接近;土耳其也接受了西方的“中央王国论”,但因为有大国梦,所以思路不尽相同。本文也会尽量对阿拉伯世界与中东做区分。)
中东民众兴许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深受美国式思维的影响,总以为一场战争就能决定大国兴衰,因此认为俄乌危机是个爆破点,能瓦解二战以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尽管必定代价高昂,但却值得,且无可避免。在他们的想法里,中国不肯派军队去叙利亚清剿ISIS,不肯强势接管黎巴嫩,但在家门口儿打一仗,总愿意来吧?
可是想当然的剧本并没拍出来,中国采取了稳健的立场,这在中东引发了普遍的困惑。及至欧洲和美国要求中国充当调解人,并未得到中国的响应,中东人就更费解了。亲美派舒了一口气,纷纷发文分析,中国出于自身利益,总会考虑维护与美欧的关系,最终别无选择,一定会承担调解人的角色。
拥华派则纳罕:明明可以当上话事儿大佬,登顶的绝佳机会,怎么也拒绝呢?2016年半岛记者采访王毅外长时当面提出的疑问,再度浮了起来:哪怕中国是被迫取代美国而领导世界,她做好准备了吗?阿拉伯世界失望地感到,又一次,她还是没准备好。
3月7日,半岛电视台阿语官网像是为同胞们打气一样,忽然把2019年的一篇旧译文翻出来,挂上首页。那是《大西洋月刊》的一篇长文《中国的意外崛起——北京接近统治世界了吗》,典型的反华文章,胡言乱语,疯疯癫癫,阿拉伯读者却会觉得信息丰富,其中有三点说法尤其让他们听着受用:
歪解“天无二日”,宣扬:“(十九世纪时)统一后的德国是‘寻求它在太阳下的位置’,与之不同,中国是正在恢复它自己就作为太阳的尊贵地位。”后面又声称龙的努力是在清帝国倒台之后兴绝继往,以及“中央王国”情况太复杂,非一般规律可以预测。
第二天,埃及资深权威报人阿卜杜·马纳姆·赛义德就在《中东报》上发表了《中国和她的光辉太阳》,用标题传播中国自居世界的太阳一说。文中认为,中国已经摆脱了“战略潜伏期”(指从1949年到最近),但是“中央王国”只会采用让她舒适的方式行事,乌克兰危机中,卷入的各方都无力达成本方的意愿,“而中国独自站立在所有这一切的中央,等待着世界向中央王国奔赴而来,并目睹一个适合二十一世纪的、别样的超级大国”。
他是接受了基辛格等人大力宣扬的一套“中央王国论”:中国认为自己位于宇宙中心,拥有无比的优越感,对世界充满轻蔑和冷淡,她绝不会主动与世界交融,却高傲地等着世界投奔向她,所以,永远地,只能是世界朝着“太阳”做单向奔赴,一如当年尼克松与基辛格的破冰行动。
如此的观念在中东精英中简直成了共识,3月18日,巴勒斯坦政治家、作家纳比尔·阿穆鲁也在《中东报》上发表《中国居于吸引力与轴心化的中央》,进行了散文化的表达:
“(沙特国王的)邀请是在表白:‘你在我的心上。’在乌克兰战争的场域里,所有的主要参赛手都努力与‘中国新娘’订婚,她不仅仅意味着获得保障那一项福利,而是所有的求婚者都希望那位巨人‘新娘’能够让自己的规划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