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川普(Trump)针对中国输美商品采取的举措，已将一股廉价商品的“海啸”引向了欧洲。其中一些就堆放在Xue Er的后院里。

40多岁的Xue是一位全职妈妈，2021年从上海移居英国。最近，她建了一个320平方英尺的棚屋，用来存放来自中国商家的衣物、箱包和小件家具，这些商家中许多都渴望在美国市场之外进行扩张。当订单来了，她就打包发货，缩短周转时间。在生意好的月份，她能赚3,000到5,000英镑。

Xue的家庭仓库是一个影子物流网络的关键环节，该网络已推动中国的贸易顺差今年首次突破1万亿美元。新兴的货运航空公司正在打造它们所谓的现代丝绸之路，将中国的工厂与欧洲各地的人口中心连接起来。在欧洲，中国移民正利用自家的闲置房间有偿储存这些货物。

中国“出口机器”的这一转向，是川普的贸易战如何重塑全球商业格局的最明显例证之一。中国正在巧妙化解川普孤立北京的企图，对欧洲和东南亚的出口足以抵消对美出口萎缩近20%的影响。

根据中国海关的数据，欧盟今年已首次超过美国，成为中国价值1,000亿美元小额包裹发货的最大市场。

28岁的Bob Liu说，欧洲市场在增长，增长，再增长。他11月飞往伦敦参加贸易活动，推广他在福建省生产的毛绒拖鞋。

过去，美国市场占据了他80%的业务量，但今年已降至50%。欧洲市场的份额从去年的不到2%飙升至40%。他专为欧洲客户设计了一条新产品线，包括可以定制成蓝绿色宝马(BMW)或红色法拉利(Ferrari)汽车外观的超大号拖鞋。

他说，现在欧洲人对中国人更友好了。

Xue Er在菜园和养着三只鸡的鸡舍后面，搭建了一间320平方英尺的棚屋，用来存放来自中国商家的货物。XUE ER

自5月初以来，出口到美国的低价值包裹下降了40%以上。当时，由于一项被称为“小额豁免”规定的海关漏洞被堵上，价值低于800美元的中国包裹开始被征收美国关税。

相比之下，在单件包裹免税额度为150欧元的欧盟，以及免税门槛为135英镑的英国，中国跨境电商正在蓬勃发展。发往匈牙利和丹麦的包裹量增加了三倍，对德国、法国和英国的发货量也增长了50%或更多。

中国小额包裹出口数据 注：使用中国海关编码9804、9805和98010010的出口。自小额豁免政策终止以来，中国对美的电商出口越来越多地被计入服装等正式贸易类别。数据来源：中国海关数据，Trade Data Monitor 制作：Drew An-Pham/WSJ

这一转变并非没有争议。11月，在线零售商Shein在巴黎一家备受喜爱的百货公司开设了其首家常设精品店，这本应是这家由中国创立、目前总部位于新加坡的公司的高光时刻。然而，这次开业却演变成了一场混乱。法国在发现其网站出售儿童性爱玩偶和指节铜套后，采取行动暂时关停了Shein的在线平台。法院定于12月19日就此作出裁决。

法国检方正在调查Shein上架的商品是否违反了儿童色情法。Shein立即下架了相关商品，并归咎于一个外部商家，同时在审计内部风控流程期间暂停了整个第三方市场业务。

围绕性玩偶的风波似乎刺激了欧盟。欧盟上周达成一致，将从明年7月开始对进口小额包裹征收3欧元的费用，并计划在2028年彻底取消小额豁免。欧盟认为，拥有约3,000万从业人员的欧洲零售业需要保护，消费者和环境亦是如此。英国计划效仿此举，但实施时间定在2029年。

然而，要遏制这股浪潮可能并非易事。经历了多年的经济停滞后，欧洲人已成为热情的买家。像TikTok Shop和Joybuy这样新兴中资平台正在欧洲各地铺开，并配合庞大的物流网络加速配送。

34岁的佐伊·贾尔斯(Zoe Giles)来自英格兰肯特郡，育有两个孩子。每次收到来自Shein或Temu的包裹时，她都会感到一阵兴奋。她平均每月订购25到30件商品：有小摆件、派对用品和价值几美元的礼物。有些质量不好，不得不退货，但她还是不停地买。

“好坏都要接受，”她说。“它便宜又方便。上面有我在别处买不到的东西。”

新“丝绸之路”

Shein的律师在上个月巴黎法庭听证会后向媒体发表讲话。图片来源：TERESA SUAREZ/EPA/SHUTTERSTOCK/SHUTTERSTOCK

川普的贸易战打乱了中国电商平台的商业模式。虽然Temu和Shein等公司已在欧洲耕耘多年，但大多数公司都专注于更大更富的美国市场。

据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eterson Institute)估计，目前对中国进口商品征收的关税平均为47.5%，这削弱了这些平台在美国立足的根基：价格低廉。据市场情报公司Sensor Tower称，中国平台很快提价以覆盖成本，并大幅削减了广告预算。尽管广告支出正在恢复，但销售额仍面临压力。据追踪信用卡和借记卡交易的公司Consumer Edge的数据，Temu在美国的销售额已连续七个月出现两位数下降。自5月初以来，与一年前相比，Temu在欧盟的销售额增长了56%，在英国增长了46%。

为了转向欧洲，中国电商在社交媒体上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欧洲各地的带货网红发布了数以百计的视频，展示他们通过促销活动在Temu上免费获得的睡衣、吹风机和咖啡杯。

几个月前，这些优惠吸引了居住在英格兰东北部的62岁祖母卡伦·詹姆斯(Karen James)的注意。詹姆斯之前基本不用这个超低价的中国电商平台，更偏爱实体店。但这种优惠——消费超过40英镑即可获赠10件免费商品——实在令人无法抗拒。

“我想，‘嗯，这简直是想都不用想的好事’，”她说。“他们确实很会用这些东西来吸引你。”

把这些包裹从中国空运到欧洲的，正是像36岁的乌兹别克斯坦人阿卜杜勒阿齐兹·阿卜杜拉赫马诺夫(Abdulaziz Abdurakhmanov)这样的企业家。他的货运航空公司My Freighter是全球增长最快的货运航线之一上的一股新兴力量。

上个月，这架来自中国的One Air货运航班抵达东米德兰兹机场。图片来源：MARY TURNER FOR WSJ

One Air于两年前成立，最初仅有一架机龄已有32年的改装波音747飞机执飞伦敦航线，后来已迁至东米德兰兹机场。图片来源：MARY TURNER FOR WSJ

这条“新丝绸之路”始于中国，途经中亚，终点是欧洲，与一千多年前商人们运送丝绸和香料的古丝绸之路遥相呼应。

阿卜杜拉赫马诺夫最初是一名机场值机代理，2023年创办了这家航空货运公司。该公司现在每月运营200个往返中欧的航班，运送超过8,000吨货物，其中大部分是运往欧洲的电商包裹，Temu是其最大客户之一。

“我们已经满负荷运转了，赞美真主，”阿卜杜拉赫马诺夫用阿拉伯语说道。

阿卜杜拉赫马诺夫从一间酒店房间大小的办公室起家，曾驾车跑遍中国寻找客户。如今，他在塔什干一座五层高的玻璃塔楼里办公，正着手打造一家物流集团，并计划将其上市，地点很可能选在伦敦。

要在伦敦希思罗或布达佩斯等欧洲主要机场获得停靠位已变得日益困难且昂贵。

另一家货运新兴公司One Air在两年前成立，最初仅有一架机龄已有32年的改装波音747飞机执飞伦敦航线，但后来已将基地迁至位于德比郊外、英国乡村地带的东米德兰兹机场(East Midlands Airport)。

2025年中国货运增速最快的欧洲机场 注：指2025年较2024年来自中国、香港和中亚的直航航空货运运力预估增幅。飞机在飞往欧洲途中经常在中亚经停。2025年数据截至11月。来源：Rotate Live Capacity 制作：Drew An-Pham/WSJ

“Temu、Shein，还有阿里巴巴(Alibaba)，它们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发货商，”One Air所属航空网络的首席商务官彼得·斯科尔滕(Peter Scholten)说，“你会意识到，哇，这些家伙真的走在我们前面了。”

东米德兰兹机场的地理位置是其吸引力所在：它位于英格兰中心地带，但由于相对偏远，空中交通量较少，夜间噪音限制也较少。附近的农田里有羊在吃草，拖拉机也随处可见。

最近一个晚上，One Air的一架波音747飞机从中国鄂州飞抵这里，机上载有120吨以电商包裹为主的货物。这架货机很快卸完货，然后只载着空货盘飞回中国。

该机场的公司事务主管约安·里德-阿斯普利(Ioan Reed-Aspley)说，机场在夏天重新规划了飞机停机位，为另外四架货机腾出了空间。

另一个枢纽是位于比利时列日的前军事空军基地。据该机场的销售和营销副总裁托尔斯滕·韦弗斯(Torsten Wefers)称，该机场已经聘请了会说中文的员工，并计划拆除旧的军用飞机库，以腾出更多的货机停放和仓库空间。

家庭仓库

该机场正在考虑改造像这样的废弃停车场，为航空货运腾出更多空间。图片来源：MARY TURNER FOR WSJ

中国电商公司已经放弃了代发货(drop-shipping)模式，在这种模式下，货物直接从中国工厂发出，需要数周时间才能送达买家手中。

他们正在租用仓库来储存库存，以便包裹能更快地发货。据莱坊(Knight Frank)称，中国电商京东(JD.com)今年在英国小镇米尔顿凯恩斯(Milton Keynes)为其平台Joybuy租赁了约53万平方英尺的空间，相当于大约九个足球场。

但另一些包裹，尤其是那些由较小的中国商家销售的包裹，最终会流入“影子物流网络”，这些网络大多由中国移民在社交媒体上经营，被称为“海外家庭仓库”。

对于重量小于一公斤（约2.2磅）的小包裹，“家庭仓库”的收费通常低至每个包裹70美分，低于商业仓库的费用。它们在接纳假冒商品等货物方面也更灵活。

30多岁的全职妈妈Eva Lin在巴黎郊区经营着一家这样的仓库。她来自中国浙江省，受雇于中国卖家，将其计划在法国电商平台上销售的服装、珠宝和家居用品囤积于此。

Lin说，她每天花大约四到五个小时打包订单并发给客户。这项工作压力很大：如果她没有在规定的时间窗口内（通常是24小时）发货，她的客户就会面临罚款。

Eva Lin的仓库。图片来源：EVA LIN

随着业务的增长，一些在欧洲的中国移民已经将业务扩展到自家住宅之外。

38岁的Cao Ying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外的伍珀塔尔经营着一个1,000平方米的设施，大约相当于两个NBA篮球场的大小。她每天可以处理1,000个包裹，但表示竞争正在加剧。

大约十年前移居德国的Cao担心，欧洲正在变成一个倾销地。

她说：“天哪，中国有那么多好东西。为什么那些东西出不来？为什么总是这些粗制滥造的破烂？”

Shein在BHV Marais百货公司六楼建立实体门店的举动，引发了零售商、政界人士和百货公司员工长达数周的抗议。BHV Marais是一家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购物地标，深受巴黎人喜爱。

“我们立即冲进商店，把所有东西都装进纸箱，然后撤离，”纪尧姆·阿尔坎(Guillaume Alcan)说，他的法国鞋业公司Odaje曾在BHV Marais销售产品。他说，Shein利用小额豁免漏洞进口商品，享有不公平的优势，而且对环境也不利。“要我们与Shein同处一家商场，且就在他们楼下，这绝无可能。”

Shein在回应置评请求时表示，该公司在欧洲的战略没有改变。Shein曾表示，其竞争优势源于小批量生产模式，而非海关漏洞，并且正在致力于减少环境影响，包括使用更多的再生聚酯和高效包装。

这场争议并未能阻止买家的热情。在Shein巴黎店开业当天，顾客们在店门口排队等候进入，人数远超街对面举着“Shein可耻”(Shame on Shein)标语的抗议者。

Shein还被指控销售不安全产品。

今年，欧洲各地的消费者团体联合起来，对Shein和Temu上销售的100多种商品进行了调查，发现70%不符合欧盟法规。调查发现，玩具存在窒息隐患并含有有毒物质。

2023年，工人们在Shein的中国分包商东莞Tingxuyuan Garment车间内缝制服装。图片来源：GILLES SABRIE FOR WSJ

上个月，购物者在巴黎BHV Marais排队，等候Shein首家永久性实体店开业。图片来源：BENJAMIN GIRETTE/BLOOMBERG NEWS

十余款USB充电器出现过热现象，其中一个温度达到216华氏度，略高于水的沸点。他们发现，在Shein平台上销售的一条项链中，有毒金属镉的含量是法定限量的8,500倍。

Shein表示，已下架这些产品（这些均由其平台上的第三方供应商销售），并委托进行了独立测试，结果显示部分商品的合规率更高。Temu则引用了消费者团体的另一份报告，该报告显示其平台上销售的三种玩具确实符合欧盟标准（另外三种则未达标）。两家公司在声明中均表示，他们会从平台上移除不合规产品，并与独立实验室合作对商品进行筛查。

但担忧也来自经济层面。零售商警告称，这种竞争正在威胁他们的行业；零售业是欧洲最大的私营部门雇主之一。自疫情以来，零售业一直受困于通胀和消费者支出疲软。

“我们一条内裤的售价约为15欧元，而Shein和其他中国平台以同样的价格能卖五条，”法国内衣品牌Le Slip的创始人纪尧姆·吉博(Guillaume Gibault)说。“这会让顾客觉得，价格已不再具有任何参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