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与常识是自然发生的?还是一种“传染病”? | |
| www.wforum.com | 2025-11-19 11:54:06 海边的西塞罗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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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们聊到了刘慈欣老师与江晓原老师那次著名的对谈思辨。 在谈话中,大刘老师为了给自己“为了文明延续,要吃人”的提案提供论据,说了这样一个想法:“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们都消失了,一片黑暗,这当中没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 而江晓原老师则认为:“如果我们吃了她,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 抛开道义,你分析一下两人的思考模型,你会发现两人的分歧,归根结底是对道德、人性、文明的产生方式是有区别的—— 大刘老师是一个“人性自发论”者,他一切观点的前提是认为只要人还活着,人性就有重新萌发的可能。所以他才将生存视为最高优先级,而认为人性、文明的萌发与复归,不是什么特别稀罕、值钱的东西,“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饥荒时代人相食一下,等到多收了三五斗米,日子过好了,人性也就回来了。 而江晓原持的则是“人性先决论”,他认为人性是文明存在的根本前提,一旦失却,就很难再复归,尤其是在一个对外封闭的内部环境下,失去的人性可能很难自发的重新生长出来。 这两个观点,到底哪一个更对呢? 我想,如果拿这个问题去问大多数国人,不说十成十,至少九成九肯定会认为大刘老师是对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个话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就比较根深蒂固,上世纪70年代末的特殊年代结束后,以伤痕文学为代表的呼唤“人性的复归”“寻找回来的世界”的思潮也一度遍及全国。多灾多难、历史上经历过无数次治乱循环的中国人,习惯了在“乱纪元”先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下去,等到“恒纪元”再重新萌发人性与文明的思路。 可是江晓原老师却也不是没有赞同者,比如昨天的文章中,我们提到了已故的王小波先生,在谈论对特殊年代的反思时,王小波先生就打过一个比方。 他说“理性就像贞操一样,一旦失去了,就不会再有”。 这大约是王小波先生在特殊年代,对人性的观察所得到的结论,那些被鼓动的丧失了理性、走向非人与疯狂的人们,除非遭遇外力的强制纠偏,他们很难再如同大刘老师说的那样重拾人性。 从文明整体而言,我们最终能结束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重新走上文明与繁荣的正途,也是得益于改革开放,开放让我们重新引进、而不是自发产生了许多一度丢失的文明、理性、商业规则,这些规则对我们保有今日的生活是如此的重要和值得珍视。 而王小波在统一篇文章中还说过一个更大胆的名言:“从逻辑上说,从一个错误的前提什么都能推出来。”这就是说,文明一旦踏入负文明,人类一旦习惯上吃人的滋味,除非遭遇外力的纠正,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大概率很难自己重归文明的正途,而会沿着那个错误继续发展下去,直至走入到一个错误的文明“进化盲端”当中,并在那里停滞下来。
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我必须说,从历史角度看,江晓原和王小波两位先生的观点,其实才是比大刘老师的认知更站得住脚的——在历史上,无论是科学技术、还是人文道德,都有大量的创新是这样的,它们太可宝贵了,出现且仅出现过一次,但由于它们出现后给持有者带来的巨大优势,让这些技术和制度的创新剧烈迅猛的在全人类中传播,最终它们是靠传播而不是各地自发生成的方式传遍了整个人类文明。 而那些不幸错过了这些关键节点,或者丢失了它们的文明,在外部封闭的情况下,真的就走进了进化盲端,没办法再救得回来。 比如太平洋岛屿上的土著,在冰河纪结束、巽他古陆下沉、资源陷入极度匮乏后,欧洲人来之前,可能已经搞了上万年的“舌尖上的原始人”,愣是没把荒年人相食的毛病改回来,反而愈演愈烈,发展出了一整套吃人文化。 再比如美洲的阿兹特克文明等,我之前文章写过的,由于很早就把当地原产的马等大型动物吃光了,欧洲人来之前,更是连轮子也都还没发明出来,保持着最原始的刀耕火种,事实上美洲文明在16世纪开放前,已经内部出现了好几次文明极低层级的毁灭与重建,技术和制度的天花板无法突破,导致了其文明发展的上升空间一共就那么大。 技术主要依靠传播,文化规则与制度其实也亦然。比如,在中学时代我们都学过一个词汇,叫“资本主义萌芽”,老师会告诉我们,明清江南地区丝绸纺织业已经高度发达,出现了大规模的手工作坊与雇工,假以时日发展,中国自己也许也能发展出资本主义、走向工业革命。 可是我上大学时,得知这一派观点早已在史学界遭到了大量的批驳。 著名历史学者黄宗智教授提出的“内卷化”(involution)理论就指出,由于人口增长远超过耕地扩张,大量劳动力沉淀在农业和手工业中,导致劳动生产率停滞甚至下降。江南农民通过投入更多劳动时间维持生计,但单位劳动报酬并未显著提高,甚至反而有所下降。所以当时的江南手工业生产时一种典型的“糊口经济”,与同时期欧洲萌发的资本主义萌芽是本质不同的,给前者一万年,估计也变不成后者的样子——因为二者本就走在不同的进化岔路上。 这方面更大胆的猜测,比如英国学者艾伦·麦克法兰的《英国个人主义与私有制的起源》一书。 该书甚至彻底颠覆了传统现代化理论家(如卡尔·马克思、马克斯·韦伯)认为人类社会遵循一个线性的发展模式:即传统农民社会,到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 麦克法兰在自己的这本书中,没有空谈自己的畅想和理论,而是利用了大量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的英格兰地方档案,如遗嘱、教区登记簿、法庭记录等,尤其是对埃塞克斯郡的克尔比因弗莱等村庄的深入研究,他得出了以下颠覆性的结论—— 第一,英格兰远在工业革命之前数个世纪,就已经不是一个传统的“农民社会”,而是一个以个人主义、社会流动性和私有财产权为特征的社会。 第二,传统观点认为,是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导致了个人主义、核心家庭和人们对个人化私有制的高度重视和法律确权。但麦克法兰说,这是错的,个人主义、社会流动性和私有财产权这些特征早在13世纪甚至更早就已存在于英格兰社会中。它们不是工业革命的结果,而是工业革命能够在英格兰首先发生的先决条件。 说的简单点,就是我们今天在这个现代世界中所共享的诸多底层逻辑——个人主义、私有制、对个人自由和权益的尊重,它并不是一种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能自发生成的东西,恰恰相反,它是生产力得以发生剧变的先决条件——一个17世纪农场主,在农业经营耕作中赚到了一些钱,如果他不是古英格兰式的对自己财务有完全支配权的“约曼农”,他就没有办法自作主张将土地受益投入开矿、纺织,因为他的财产不仅在当时的东方、哪怕在欧洲大陆上也是存在产权不清的问题的,财产不仅属于他个人,而且属于他的宗族,宗族不可能允许他进行大规模的非农业经营冒险,那么工业时代也就不可能随着这第一批农场主向企业主的转型开始,之后的一切就不可能发生。 所以就像第一只鸟儿飞上天空后,不是各种恐龙纷纷学会飞翔,而是鸟类凭借其会飞的生存优势独霸了天空一样。人类工业革命和现代社会的真相,很可能只是拥有若干特质(比如重视个人主义与私权)的英格兰文明在自己的进化枝上点开了“工业革命”这个大杀器,再将其作为模因传播到全世界,逼着全人类共享了他们的理念和生活方式而已。 工业革命和现代社会,在人类历史上不是早晚都要自发的必然现象,而是一个发生了、且仅发生过一次的偶然。 所以我们无法想象,如果古英格兰文明在它的演化历程中意外丢失了个人主义和私权的基因,人类的历史又将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或许会有另外一个民族的另一种模式成为缔造与工业文明相似社会的“优势物种”,但那个平行宇宙,一定与我们今天所见的这个大不一样。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我觉得大刘老师在“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这段论述中,把人性的复归、制度和文明的重建,想的太简单、太轻易、太不值钱了。仿佛只要能吃饱喝足,人性、道德、文明这些东西就是可以自然萌发、招之即来的东西。 但实际上,显然不是这样的,人性、道德和文明的重建其实是很难的东西,比如我小时候面对社会的种种不良现象,如食品安全等,老师曾经跟我们说,这就是没钱闹得,等咱经济发展了,一切自然会好。 但长大了以后我们发现问题显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人文制度、社会共识与人性底线,没有大刘老师想的那么召之即来,那么不值钱,所以可以在危机时刻轻易放弃。 在科学史上,与社会学上的“线性史观”相对应的观念是“自然生发论”,而“自然发生论”又是一个东西方在解释生命现象时都曾犯过的错误。 比如古代东方认为生命是由“阴阳二气并育”出来的。而近代西方,在微生物学之父巴斯德那个著名实验以前,长期占主导地位的也是“自然生发论”,即认为生命的出现,是可以用一个无机环境静置一段时间就自然而然的产生的。 但这个观念最终遭遇了强烈而有力的驳斥,古生物学研究证明,地球生命的诞生与演化是一个异常艰辛、漫长而充满了偶然、并不匀速的过程,地球用了数亿年才诞生了最初的细胞“卢卡”,之后数十亿年里,地球生命就停留在单细胞的演化状态中,你在这几十亿年的任何一个时间点去观察,都不会认为生命向着多细胞复杂形态演化是什么“历史的必然”,最终突然出现多细胞生命、进入埃迪卡拉纪-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真的就如同英国偶然点开了工业革命科技树一样,只是极少数细胞造就的一个偶然。 所以我在看《三体》小说的时候,看到大刘虚构三体文明、乃至三体星球的生命在经历无数毁天灭地的灾难后次次都能重建,还每次结构都差不多,“三体第xx号文明,演进至文艺复兴时代/工业时代”我就觉得很别扭。 后来才想明白,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受其出身年代和教育的影响,大刘老师是一个”机械唯物论+自然发生论+线性史观”的笃信者,就像《球状闪电》里一遍遍试图用重复实验制造球状闪电的前苏联科学家一样,他似乎认为,只要某些条件齐备,无论生命还是文明,就能自然而然的发生,并一定会按照某个线性剧本(原核生命、真核生命、多细胞、陆生动物、哺乳类、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文艺复兴、启蒙时代、工业革命……)走下去。 多说一句,很多理工男追妹子好像也是用的这种线性思维,觉得只要条件给到位,一切就能自然而然的发生(所以,有人会在美女视频下很没礼貌的直接问“多少钱?”)。 但实际上,无论生命,还是文明,它的演化都不是19世纪机械唯物论所认知的那样是必然、线性、简单、轻易、可重复的。宇宙超级的复杂性,让它充满了偶然与随机,就像爱情,有些机缘错过了就不再来,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所以,让我们珍视生命、珍视人性、珍视迄今为止这个获得了若干普世价值并因之繁荣幸福的文明世界。 因为人类得到这些东西不容易,因为这些底线与人性,就像莫扎特的音乐、李白的诗篇、梵高的绘画、与你曾经的某段爱情一样,一旦轻弃、就永远不可重新萌发、不会再来。 王小波说得对,理性就像贞操一样,一旦失去了就不再重来。 其实,不再重来的,又何止只有理性——青春、爱情、常识、信任、自由、底线、人性、文明……一切! 它们只是个偶然,只在我们的生命与人类的文明中发生过一次,只是用它们强力的感召力,“传染”给了全人类或你的整个人生。 请不要为了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而轻易抛下它们、错过它们。 你要想好了,对个体也好、对文明也罢,有太多东西,一旦抛弃,一旦错过,就绝难再重拾了。 珍视那些我们的文明有幸邂逅的底线与常识,绝不撒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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