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台湾师大女足爆“抽血换学分”丑闻背后 | |
www.wforum.com | 2025-07-24 22:16:14 BBC中文网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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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国立师范大学(台师大)女子足球队近日爆出“抽血换学分”丑闻,引起台湾社会一片譁然。 多名学生指控,教练周台英多年来以学分相胁,强迫女学生抽血配合“人体实验”,部分抽血并非由专业医护人员执行,甚至连受试者费也被扣回。在长期压力下,部分队员身心受创,甚至被迫休学。 校方调查证实教练违规及霸凌,却迟迟未按建议解聘,被质疑“师师相卫”,事件也牵动学术伦理与医疗界的质疑。有体育界人士认为,抽血案“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呼吁当局扩大调查范围到各家大学与校队。 学者对BBC中文分析,事件反映了更深层的体育生升学制度问题,体育生能否毕业的“生杀大权”掌握在教练手中,而教练在高等教育体系任教,面对产出论文的压力,学生运动员因此成为老师升等与研究的“资源”。 学生如何被“强迫抽血”? “抽血案”丑闻,最早于去年11月由立委陈培瑜在立法院质询时揭发,台师大随即组成调查小组,校内霸凌调查委员会今年4月判定教练霸凌成立,建议解聘教练,惟校方未采纳建议,引起被害学生不满。 女足球员陆续在社交媒体公开“血汗学分”细节,7月15日受害学生首度现身记者会,其中一名学生简奇升发言时摘下墨镜、公开具名控诉,震撼全台湾,教育部及台北地检署迅速介入调查。 台师大是台湾女子足球菁英选手的摇篮,女足球队教练周台英更是球坛权威、前中华队女足主力前锋。球队成员同时是该校“运动竞技学系”足球专项的学生,要完成训练和赛事以取得毕业所需学分。 她们指控周台英,多年来以毕业学分要胁,要求学生在寒暑假配合“人体实验”,曾连续两周每日抽血,记录进行体能训练或模拟比赛后的血液数据。 7月15日受害学生简奇升首度出席记者会,她发言期间摘下墨镜、具名公开控诉,称“该遮遮掩掩的,并不是我”,指校方不断用谎言回应抽血争议。 受害学生简奇升接受BBC中文采访时说,她从2020年高三升大一的暑假进入校队,随即被教练要求抽血“检测”配合实验,她起初以为那是为了帮助球员提升运动表现,因此全然接受。 “我们那时候还想,哇真好,台师大真厉害,竟然可以帮我们做运动科学实验,果然是选对学校了。加上学姐已经做了很久了,所以没有提出质疑。直到我们开始不舒服,才觉得有问题——为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结果跟建议?检测好像不是为了我们而做的。” 另一名学生徐瑀彤也对BBC中文说,第一次抽血是在升上大一的暑期训练,全队近20人都有参与,由于抽血是在体能训练期间于体育馆内进行,她以为那是“理所当然”、训练一部分。 两人皆表示,教练从未说明人体实验目的,2023、2024年她们亲历事件时,都是事后才被要求补签同意书。据校方调查,涉事教练称实验进行了六、七年,初期有事前给同意书,后来“觉得都是球员,我们先做,然后最后我再给你们签同意书”,教练承认“我的思路大概不当”。 多名女足学生公开手臂瘀青的照片和影片 学生们反映,抽血并非由专业医疗人员执行,经常被扎多针才成功抽血。 简奇升忆述“从第一次抽就很不舒服”,她发布一条影片,说当日是连续抽血的第八天,来帮忙采血的“学长”到第六针才顺利抽出血,她痛到哭红双眼。而从画面可见,采血者没配戴手套和消毒,拔针前也没有先松开止血带。 徐瑀彤也说,采血人员从起初一位“学长”换成“阿姨”,后者手很抖,“一直找不到血管,针反复在皮肤里面来回”,“有队员哭着说不想抽,但是教练不在场,所以大家讲归讲,还是会认命去抽血”。 另一名学生在网上贴出多张手臂瘀青的照片,说两年来配合实验,压力很大,“一想到明天起床又要被抽血,也可能面临抽好几次抽不到要抽手背的情况,晚上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 校方调查证实,2019年至2021年间,部分抽血并非由专业医护人员执行,甚至是无执照的“学长”施行。 调查又发现,受试者费用发放到学生个人帐户后,被教练要求领钱后上缴作为球队经费。有学生公开有关银行汇款记录和对话截图,显示受试者费为一万元台币,但未知总共涉款数目。 教练权力有多大? 抽血案中,教练曾威胁学生,若不配合实验会扣学分甚至退学。 立委陈培瑜去年底质询时,曾公布简奇升与教练周台英的一段对话录音,周台英语带激烈说“你白老鼠,浪费你的时间,浪费你的时光,我们咧,我是剥削你们还是怎样?”、“我真的是太好意了,要不然你大三、大一、大二的时候就应该要退学了”。 简奇升对BBC中文说,在教练的长期压力下,有同学饱受失眠问题困扰,有人患上忧郁症、焦虑症,有的被迫休学。 巨大舆论压力下,周台英7月19日在校方举行的记者会上鞠躬致歉,她承认未清楚说明实验详情是“严重失职”,但强调出发点善意、认为运动科学可提升球员表现,并称“从未想过以学分作为控制手段,却常因表达不当,让你们感到不安与怀疑”。 台师大是台湾三间传统甲组女足重点大学之一,与国立台湾体育运动大学、辅仁大学并列。该校运动学院设“体育系”和“竞技系”,前者主打学术理论、培训体育教师,后者培养专项竞技的运动选手。 很多竞技系学生自小就是“体育班”学生,以高中时期的竞技成绩升读大学。她们在大学四年内须修习32学分的“专长课程”,这些学分与校队训练和比赛成绩挂勾,并由专长教练评分。换言之,教练同时兼任训练指导者与学业评分者,掌握着学生能否毕业的生杀大权。 前台湾足协副秘书长焦佳弘告诉BBC中文,这种体育生学制,本质上是“用他过往的体育成绩,去控制他未来四年的生活”,反观欧美的制度是发奖学金,“你上大学后不想再打球也可以,不会无法毕业”。 他解释,台湾不像外国有健全的社区运动或“俱乐部系统”,而是以“体育班制度”确保竞技运动员的产生,“在体育班的不一定都会变成国家队,但国家队一定是从体育班产生,可以看作是一个生产国家代表队预备军的教育制度”,而该制度是用学历为“诱饵”让学生运动员留在体系内。 此外,这次涉事的教练周台英在体坛地位崇高,球员更加不敢挑战权威。周现年61岁,是台湾女子足球的传奇人物,球员时期率队夺得亚洲杯三连霸、晋级世界杯八强,并开启台湾女足旅外先例,退役后曾担任女足国家队总教练,执教台师大女足九度称霸大专足球联赛。 “当周台英同时是教练和研究团队成员,就会混淆角色——学生配合抽血实验,是作为球员在服从教练,还是出于受试者的自主意愿?这次明显就是权力不平衡,学生不是真正自愿的。”焦佳弘说。 台湾女子足球员工会声明指,本次事件虽然发生在师大,“但剧情对于大多数体育升学的学生运动员实际上并不陌生”,呼吁当局正视体育制度的权力关系与人权压迫,向学生运动员提供权利意识、劳动意识上的培力,面对不当指令时能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血论文”背后的系统性问题 图为7月13日“2025东亚足球锦标赛”,中华女足对中国女足。 除了对学生的压迫,体育班体系也被指将教练推向困境。 周台英是台师大运动竞技系的“教授级专业技术人员”。根据台湾教育部规定,“具有特殊专业实务、造诣或成就,足以胜任教学工作者”,即使学历条件不符,仍可受聘大学任教。 台湾国立体育大学体育研究所教授陈子轩指出,政府的“美意”是让运动员退役后有稳定工作,教练得以“拿奖牌换博士学位”成为“教授”,惟一旦进入高等教育体系,就必须产出学术论文,教练的生存之道往往是“用手上的学生运动员作为资源”,配合各类研究,才能满足升等与评鉴要求。 以这次台师大抽血实验为例,该案涉及国家科学及技术委员会(国科会)的“精准运动科学研究专案”,台师大以“建构新世代精准女性足球运动生心理、伤害及表现的智慧感测与衡鉴平台”获得近2,700万元新台币经费,体育系教授陈忠庆是计划主持人,周台英为研究团队成员。 根据《报道者》取得的伦理审查委员会调查报告,该实验初期已偏离学术伦理,例如周台英身兼老师和教练但未申报利益冲突,计划报告也未明列需采血等。 更引人关注的是,揭露事件的简奇升并不在受试者名单上。而同期陈、周两人在国际期刊共同发表多篇关于菁英女子足球员的论文,实验包括连续多天、在90分钟的间歇性折返跑后抽血等等。外界质疑,女足学生是否在不知情下供血多项研究。 国科会回应称,全台湾一百多所大学中,体育学门申请“人体试验计划”数量,台师大占比超过六成,“非常不寻常”,若确认该校违规会追缴经费、停权等。教育部已宣布清查陈、周所有研究计划和学位论文,凡涉及血液样本将全面审查。 事件也引发医疗界高度关切,医生公会全国联合会发声明严厉谴责,指非医疗专业人员为受试者抽血,已超越学术研究界限,属非法执行医疗行为,“绝对不可宽容”。 中华足协宣布,认定周台英强制抽血的行为属霸凌运动员,依教练管理办法注销其教练证,终生禁止她参与足球事务。 体育生制度的历史包袱 女足丑闻曝光后,有自称来自跆拳道队的学生也在网上揭露曾被“抽血”。 BBC中文无法独立查证有关说法,但受访的体育界人士都认为,这反映体育学门存在结构性问题,但体育署一直不肯面对。 “体育署隶属于教育部之下,但体育教育的现场,是最远离我们现在对于教育正常化的想像,整个体系只为了奖牌主义服务。”前足协副秘书长焦佳弘说。 台湾体育生制度可追溯至上世纪,与政治密不可分。1949年国共内战后,中华民国政府败退来台,为了在国际上争取“中国”代表权,将体育视为重要外交工具,透过棒球、足球、篮球等竞技赛事与国际交流。 教育部1966年推动《各私立中等学校体育成绩优良学生升学办法》(俗称体保制度),培养选手“为国争光”。这套威权时代的体制延续逾半世纪,历经多次修订后在2011年纳入《国民体育法》,从国小(小学)五年级就有体育班。 “体育班的脉络,就是国家引领体育,体育民族主义(sport nationalism)。”陈子轩教授对BBC中文说。 他指出表示,台湾解严已久,但体育班制度未变,因为许多中低社经条件的家庭仍希望以运动脱贫,但体育生长年累月投入训练和比赛,接触的都是同一圈子的人,而教练往往扮演父母角色,环境高度封闭。 “他们不了解外面世界的真实面貌,这次台师大的简奇升是以交换生身份出国,才发现别人都不用做实验,才惊觉一直以来的抽血都有问题。” 抽血案的教练周台英本身也是这个体系的产物,她是七八十年代的菁英运动员,其领导风格也沿用传统的高压手法。丑闻曝光后,外界认为她的回应和道歉声明,都反映她意识不到自己在权力不对等下的压迫行为。 “她当年也是苦练出身,会觉得自己也是苦过来,甚至认为这是出人头地的方式,所谓的严厉的爱(tough love)——她不觉得有问题,才是问题所在。”陈子轩说。 在校内霸凌防制委员会调查报告中,周台英表示40几年来都在足球场上,对喜欢踢球的女生“小朋友们”尤其感动,因此当面临女足球员越来越少、一年才进来一个,“会想尽办法做什么尽量做”,包括研究实验。她反省道,二三十年前的带队方式“已经不大对了”,世代差距太大,如今学生“都是孙子辈了”,且教练与老师的角色常有矛盾。 前足协副秘书长焦佳弘表示,体育圈内都知道周台英“属于比较凶的”教练,但他强调问题不只是个人行为,而是制度上体育生的人权长期未受尊重,尤其他们从小被剥夺正常学习机会,数据显示体育生国中(初中)会考成绩不及格的比例,是一般学生的六倍。 “进入这个系统后,求学几乎被彻底放弃,从国小国中开始就叫孩子不用读书、只要踢球,剥夺了他们正常学习和社会化的机会,从赋权(empowerment)角度来说这样对学生很不利。” 这也造成高度封闭和服从权威的氛围。台师大毕业的前藤球校队成员廖启信对BBC中文说,很多体育生为了就读体育班而跨学区,从小离家住宿,学校的管理强调纪律和团队,“好像在军队一样,打仗时没时间跟你解释原因,必须说跑就跑、说跳就跳,在比赛赛场上也是如此”。 他补充指,教练对于体育生而言是长辈、长者,权力关系非常明显,加上教练带队时常常要扮演“黑脸”角色,让运动员习惯比赛压力。“我们以前都不会反抗,不会问为什么,但这一代学生更有想法,更勇于表达。” 国立台湾师范大学旗帜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陈子轩认为,抽血案丑闻是对体育界的警讯,台湾体育圈长期奉行“比赛成绩至上,不问手段如何”,扭转文化需要外部力量去推动,但更根本的问题是,多年来将菁英体育与升学体制绑在一起,造成权力结构与价值观的扭曲。 他指出,对比国际,欧洲的体育菁英多由俱乐部体系培养,学校体系则提供多元选择,学生即使不打球也能完成学业,但台湾人还是很相信学历,“其实能拿到奖牌,应该比拿到博士还了不起,但现行制度却要求运动员同时成为学术体系的一部分”。 今年9月,体育署将升格为“运动部”,许多民间团体与教育工作者希望藉此契机检讨过去体制之弊。焦佳弘表示,全盘废除体育班会影响很大,因为还没有其他配套,很多教练会失去工作,“但我们可以从国中就开始告诉学生,他们有什么权利,要如何保护自己”。 “教育要正常化,以前学生是大人夺牌的工具,要‘让世界看见台湾’,但2025年了,我们还要这样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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