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无处不在。（林世钰 摄）

　　这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一本书的书名。

　　说实话，在县城新华书店乍一看到这本书的书名，我就被吸引住了——很多人一直在追寻生命的意义，而对“无意义”的生活惶恐不安。可是，米兰.昆德拉却说，要庆祝无意义。

　　我没有翻阅，就直接买下了。

　　和米兰.昆德拉以往的作品一样，此书的故事性也不是那么强，比较碎片化，需要凝神阅读才能找到那根主线。最后一个章节的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哭大闹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是的，就肉身来说，人活在地上，“无意义”无处不在。首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随机的，充满荒诞感。每个人都是从虚虚中来，被莫名其妙抛到时间荒原里。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每个人的出生并不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而是父母性行为的结果（或后果）。如果是爱的结晶倒也好了，可惜很多时候不是。一个新生命可能是一桩不幸婚姻的产物，一次强奸或乱伦的结果。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家庭、出生地、肤色、阶层……在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或者雾霾深重的白天，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怀着善意和恶意相遇时，一切早已注定。

　　有时候我在想，1955年，如果我的亲爷爷没有被划分为地主成分，家庭生活尚可维持，那么四岁的父亲就不会被抱养；1961年，如果没有下那场大雨，我奶奶就不会到外婆家避雨，就不会看上正在择菜的7岁的母亲，然后用三十斤地瓜粉把母亲“买”走做童养媳；如果母亲和父亲没有相遇，就没有我……

　　虽然我的出生是多年后的事情，但是一切在1955年那个政治运动翻腾的年份，在1961年那个雨天就已经注定。好比解数学方程式，一步步往下走，答案昭然若揭，而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当然，从信仰的角度来说，人，无论贫富贵贱、聪明或愚蠢，皆是上帝的造物。上帝造每个人，都有他的美意，对其人生道路亦有安排。因为“他的意念高过我们的意念，他的道路高过我们的道路”。我愿意相信每个生命都是宝贵的，都有他存在的充分理由，可是，五十年的阅世经验让我发现了现实的残酷性——有些生命来到人间似乎只是为了凑数。

　　看累了人间。（林世钰 摄）

　　比如我村里的一个傻子，生前天天在街上捡烟蒂抽，去垃圾桶找食吃，夏天穿棉袄，把自己捂得全身出汗，大冬天把流浪女人点火烧死，说是给她“取暖”。给他一块钱不要，只认五毛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最后，他死在自己家徒四壁的房子里，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的存在对于他的家人来说，当然是有意义的，但是对于这个世界和大多数人来说，意义是模糊的。

　　还有我认识的一些农民亲戚，他们生前当牛做马，天天劳作，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福。甚至80多岁了还在地里劳作。病了就到村里诊所打个点滴，吃点药，稍好一点又下地干活。他们活着只是为了活着，生如野草，死如枯叶，卑微如蝼蚁。他们本身的存在，除了在地球表面延续“人类”这个物种，好像没有什么本质意义。

　　出生那么随机，充满荒诞感，之后在地上的一生，也一样充满荒诞感。人们为名利、地位、儿女而忙碌，就像驴拉磨一样，一圈圈地转。不遗余力，追求各方面的成功：事业上，尽快攫取权力和累积财富，争取成为“人上人”；婚姻上，努力嫁个有钱人或娶个漂亮老婆；生活中，住大别墅，开豪车，力推儿女上名校……大部分人都希望站在金字塔的塔尖，被众人仰望，得到他人认可。

　　可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们所追求的这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地基并不结实，早晚都会崩塌或消逝——红颜易老，美人迟暮，美色不会长久；名利亦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转瞬即逝；财富再多也只是身外之物，眼睛一闭，两脚一蹬，与你毫无关系。而且钱财留得越多，后代纷争越大，比如娃哈哈嫡女和庶子的遗产之争。

　　所谓“成功”，不过是一群没有自知之明的“蝼蚁”在“蚁洞”里玩游戏，纯属自嗨。

　　这几天在看丹麦作家斯文.布林克曼写的“反励志”书《清醒》，与里面一段话产生了共鸣：在这个实用主义的年代，人们追求工具化、目的化、即时化，试图以此获得某种虚幻的确定感。然而，恰恰因为“只计利害，不问是非”，导致碎片化、即时满足和只顾表象。

　　如果竭力追求虚幻的东西，而未能洞察生命的真正本质，那么此生无意义。当我明白这一点后，对人世间的竞争游戏几乎失去了兴趣，比如推娃上藤校，比如参加各种比赛……我喜欢按照自己喜欢的、感到舒服的方式生活、养娃、待人。

　　我父亲今年74岁，活得通透明白，对得起他走过的路和吃过的饭。本月，我在对父亲访谈录做最后的校对，看到他在书的结尾处写道：

　　“人连动物都不如，你看老虎，它吃饱就好了，不会仗着自己是野兽之王，霸占着食物不让别的动物吃。老鼠也是，虽然它偷吃粮食令人讨厌，但也顶多冬天攒点粮食过冬。不像人类这么贪婪无度，攒的财富几辈子都花不完，结果把自己给埋葬了。人如果没有智慧，钱再多也只是傻子，没用。财富用于帮助别人、让社会变得更好才有意义，如果只用于个人挥霍，那么人和猪有什么两样呢？买豪宅相当于把猪圈修大修好一点，吃山珍海味相当于把猪食弄得丰富一点。人和猪的区别是，人有思想，对同类有怜悯心。”

　　父亲现在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吃点粗茶淡饭。如果只是和我母亲两个人吃饭，一份青菜和一碗汤就够了，一天开销不超过30元人民币。

　　“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很知足了。看社会上很多人为钱财和名利奔波，替他们感到累。其实，人如果把欲望降下来，根本不需要活得这么累，挣的钱完全可以过好基本生活。省下来的时间，可以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钱再多，不过是一日三餐；官再大，也有退休的一天。人要学会看透一切，才能活得轻松。”

　　拼命往上走，迎面的也可能是黄昏。（林世钰 摄）

　　前几天，我在县城的街上行走时，一个老者迎面走来。虽然他已经苍老如枯树，但是我依然能认出他来——那个当年在县里叱咤风云的领导，他的名字可以让夜啼小儿停止哭泣。当时发生了一起群体性事件，县公安局抓走了我村里二三十个青壮年。才念初中的我，知道后十分愤怒，给他写了一封匿名信，责备警察滥抓无辜。正是那起事件坚固了我当记者的想法——因为我想帮助受苦的老百姓伸冤。

　　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会在县城的街道相遇。当年那个权势熏天的官员，如今成了一个隐没在人堆中的普通老头。他头发唯余三两根，手里拎着一袋桃子，眼神有种老年人普遍存在的、对这个世界的无力感。而我，也从那个十几岁的初中女生变成了大学生的妈。当年，权力在他那边，如今，时间在我这边。权力是敌不过时间的。

　　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我对他竟然充满了怜悯，毫无恨意。因为我知道——每个被抛到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在时间的荒原中迷途的孩子，都是与“无意义”形影不离的可怜人。他们都需要被唤醒和被拯救。

　　年轻的时候，由于过早洞察到生命“无意义”的本质，我对人生充满绝望。我甚至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考虑过流浪和自杀的事情。当了母亲以后，出于对一个小生命的责任感，我变得皮实了，从内到外。也许克尔凯郭尔说得对：不懂得的绝望的人不会有希望。自从认识了伟大的造物主以后，我的内心更加踏实安稳了，因为我知道谁掌管明天。

　　世界越来越纷乱，越来越不确定，如果定睛在地上，恨不得立刻离世。若是定睛在遥远的永恒之乡，知道地上的日子不过是过渡，则会忍耐很多。

　　还是克尔凯郭尔。学生曾经问他：为什么人要有信仰？他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窗外的苍茫夜色，轻声反问：当夜深人静时，你可曾会突然感到恐惧？学生低声回答：会的，会害怕死亡，害怕孤独，害怕失败后的虚空。克尔凯郭尔轻轻点了点头，说，信仰并非为了给你答案，而是为了让你在没有答案的夜里不至于崩溃。

　　学生又问：那些没有信仰的人呢？他回答，他们不信God，却笃信金钱和权力，相信控制一切。然而这些东西一旦失去，人便失去了支撑。真正的信仰是，你即使一无所有，依然清楚自己是谁，为何而活。信仰不是逃避现实，而是赋予苦难以意义。它不是天上的幻想，而是脚下的方向。信仰不会让你免于疾病、痛苦和失败，但是能让你在苦难中不失去自己。信仰是当理性之灯熄灭后，你依然愿意前行的那束光……

　　我们所处的时代，社会学家称之为“流动的现代性”，即一切处于变化之中。身处其中，我们很难静下心来读一本书，做一件事，爱一个人，内心时刻处于焦躁之中。有信仰自然好，在风浪中可以锚定；若是没有信仰应该怎么办？《清醒》一书的作者给出建议：“在你的行动半径内做你可以做的事情”。既不要高估，也不要低估自己的行动半径，找回自己的立足点并坚守本心。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还有一个建议，每天都思考自己的死亡，这样就可以滋养出对现有生活的感激之情，以及对未竟之事的紧迫感。如是，你方能向死而生，把看似“无意义”的人生变得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