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网络诈骗园区已经成为威胁柬埔寨、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社会稳定的毒瘤。在骗取大量钱财的同时，这些园区受害群体不仅数目庞大，而且其中很多人也在这些电诈中心沦为当代奴隶，被迫从事诈骗活动。根据联合国有关部门的估计，仅是在缅甸境内就有12万人困在这些电诈中心。而其中大都数人是中国籍。2025年初，中国籍演员王星前往泰国参加试镜拍摄途中，被人诱骗至电诈中心的事件重新吸引人们对这些猖獗的电诈活动的广泛关注，尤其令人们意识到这些犯罪活动对中国公民构成的安全威胁。中国政府一再强调中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之一，但为什么这些境外电诈园区的受害者中会有如此多的中国人?澳大利亚西悉尼大学犯罪学讲师郭绮雯女士常年研究东南亚地区有组织犯罪活动。她接受本台电话采访介绍了她的观察与分析。在她看来，导致众多中国人容易成为这些境外电诈活动目标的原因之一与华人的社会文化有密切关系，但中国缺乏公开透明的舆论空间更使得很多人没有足够的信息辨识能力。

法广：最近几年来，东南亚一带所谓电诈集团(通过网络进行诈骗的集团)活动猖獗，柬埔寨、缅甸现在是重灾区，受害人数众多。这些诈骗网络中，不少受害人是中国人，但很多的害人者也是中国人。怎么理解这个问题呢?

郭绮雯：我们先从受害者那边去看这个问题吧。为什么受害者很多都是华人，而且不是在当地的华人——当地也有，但是我看到的更多是当地海外的华人。

我们可以从几个方向去理解这个问题。第一个是文化上，华人社会本身的文化价值通常不像西方是以个体为主，而是以团体为主，就是比较cohesive(抱团)。而且，华人，特别是来自中国大陆的人，他们普遍有一种我们叫做“信任权威”的文化，特别会倾向于相信那些代表权威的人物，使得冒充政府官员的诈骗者特别容易利用受害者的这种信任。当他们听到比如是中国公安或者是移民局打来的电话的时候，他们就会很服从对方的指示，很少质疑。香港近期就有很多从内地来的大学生都变成了诈骗的受害者。我们可以从这个例子中看到他们对权威的服从，因为很多诈骗的电话都是冒充中国的官员打来的，他们就倾向于去相信。

另外一个因素与人口的迁移有很大关系。中国有很多人会迁移，或者在国内，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或是到香港，到澳门，或者是向其它地方移民。但是，这些异地而居的华人中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是他们会总是停留在一种同温层，也就是不太融入当地的社会。结果就是，他们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普遍都不会去当地的执法机构寻求帮助，因为他们与当地社会处于一种彼此隔离的状态。这些人处在一种很脆弱、孤立的状态，他们其实就很容易受骗。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不敢说，也不敢去寻找帮助。而且他们对那个城市的机构以及诈骗预防的资讯也不太熟悉。这也导致他们，特别是移民在外或者是在外国读书的那些华人，特别容易受骗。

很多内地的华人也面对同样处境，容易成为诈骗的的目标，因为他们从一个省迁移到另外一个省，但每一个省的管理都有一些不同，所以，发生事情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利用当地的资源去解决问题。

资料图片：2025年2月20日，一批从缅甸境内的电诈园区解救出来的中国籍人士经泰国被遣返会中国南京。

华人还有一个很有趣的文化，就是他们的信任通常都是建立在关系文化当中。如果他们遇到冒充电话，他们通常都会通过关系去尝试去解决问题。而这些关系本身也可能变成让他们很容易受骗的途径，特别是如果诈骗者装作是他的家里人或他的朋友，他就会很容易地信任那个人。也就是，一方面，他们依赖这些关系(resource)去帮他们解决问题，但是这是一个好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吗?不一定!因为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也不一定有这样的经验和知识去提供帮助，而且可能会把他带往一个更差的方向去。另外一方面，诈骗分子也会利用这些关系进行诈骗。

还有，华人当中很多人其实也挺相信流言。在抖音上或是在微信群等社交圈子渠道里，他们很容易听信一些假消息或者阴谋论，也比较容易相信那些渠道中分享的一些成功案例，比方说用这种那种方法去投资。比如有人在线上，在抖音上分享投资虚拟货币的经验，他就会相信那些所谓的成功个案……在内地其实资讯不是很透明，也没有事实核查机制。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这些流言蜚语或者是一些诈骗骗局当中，人就很容易去相信。所以，一方面，他们普遍信任度很低，又太依赖关系，也太依赖社交媒体的资讯，并以此为基础决定相信与否。这就给诈骗分子造成很多行骗的机会。

另外一个可能还没有很多人注意到的因素是以赌场作为资本外逃工具的现象。我也是刚刚开始这方面的研究，想了解中国的资金外逃对诈骗生态有什么样的影响。(我自己觉得可能有一定关系，但还有待我在研究中找到资料证实，因为这目前还是一个刚开始研究的概念)。中国有非常严格的资本管制。公民如果要把资金转移到海外，可以汇出的现金上限大概是五万美金左右，这个数目很有限。如果你没有办法通过一个正常的方法把资本转移到外地，那就可能要通过一些地下银行来绕过这些限制。但是，利用这些非法的途径会有很多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就是那些帮你把资金转移到别处的人，同时也会拿到你的个人资料，他就可以利用这些去行骗。在海外的华人为什么一听到是公安或者是移民局打来电话会那么紧张?为什么他们会很快就会相信?我不知道会不会正是因为他们有使用非法途径，把资金带到外地。他一听到这类电话，可能就会立刻想到：会不会是因为那笔钱?那他就可能很快就做出回应……

法广：您提到中国大陆的人很容易听信谣言、听信网络上传播的比如阴谋论或者假消息。但是中国的言论管制事实上非常严格。也就是说这种严格控制的言论空间，实际上不能够让民众免于各种假消息、阴谋论的引导……

郭绮雯：尽管(信息管控)很严格，这我也知道，但是同一时间，那些发放假消息的人，其实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表现会犯规，怎么样表现不会犯规。他们会绕过这些审查去发布内容。最大的问题在于国内信息不流通。其实有很多资料，大家都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没有办法去crosscheck(交叉检查)的情况下，他们就普遍会比较容易相信那些流言飞语、假消息。

法广：也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公开的可以争辩真假的平台和空间，所以受众的辨识能力比较差……

郭绮雯：对。而且，很多诈骗行为也跟金融有关。国内很多人都对金融投资很有兴趣，比如对虚拟货币投资。但是我记得有一个研究，对国内民众在金融方面的知识进行评估，发现他们普遍知识很低。如果有兴趣投资，又有钱投资，却没有相应的知识，那就很容易被骗而不自知。而且，国内在这方面的教育也不是很多，很多人可能都是在抖音或者在微信群里听到或看到很多相关的内容，但他并不知道那些内容是真还是假。就比如向ChatGPT(生成式人工智能软件)提问，ChatGPT会生成出很多资料。如果你没有知识，你其实无法判别出，其中很多信息都是不正确的。在抖音等社交媒体上也一样，你可以看到很多内容，但如果你自己没有知识，就会很容易相信。

所以，从受害者这方面来看，我觉得是文化以及国内资讯不流通等因素，或多或少都造成如今很多华人被骗的结果。当然，另外一点就是行骗网络在操作时也会找来华人参与。因为他们知道这边有漏洞，所以他们就去找华人做行骗，在华人当中去捞钱。

法广：在中国舆论空间不开放、不透明的状态下，实际上被允许发送到公共空间的信息中也有很多所谓的励志故事。这是不是也在中国社会促成了某种可以一夜暴富的幻想?

郭绮雯：对，就是成功学。很多成功学的书本和课程都会让人有一个幻想，就是如果去投资什么东西，可以一夜暴富。这也是我刚才所说，社交媒体它会散播这些东西，而散播这类内容并不会触碰到网络审查红线。于是很多人都可以接收到这样子的信息。而他们没有相应的知识，无法辨别真假，就会相信这些所谓的成功学或者成功个案，希望自己也可以变成其中一员。我觉得这与华人容易受骗也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