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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缅甸红莲宾馆
www.wforum.com | 2025-01-24 10:58:29  极昼工作室 | 0条评论 | 查看/发表评论

“幸运儿”

2024年12月27日晚,当地时间9点半,从北京飞往曼谷素万那普机场的航班顺利抵达。东南亚闷热、潮湿的天气迅速将人笼罩。演员左洱有点懊恼没早做打算——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里面只穿一件针织长袖,仍显得不合时宜。

打开手机,国内经纪人的消息蹭蹭弹出来,嘱咐她,多加小心。左洱和这位经纪人是朋友,已经认识3年多。

两天前,左洱在对方的朋友圈看到一个出品公司为唐城文化、格莱美传播,导演为维拉奇·通吉拉的项目,正在招募演员。她觉得机会还不错,就主动联系对方,发送了自己的模卡资料和视频。左洱说,一般这种招募信息,经纪人会在不同的招募群以及朋友圈发很多遍,小演员很少会直接联系到项目方,都是由这样的经纪人作为“中间人”,发布相关活动信息。

12月26号中午,经纪人通知她通过了筛选。并要她提供护照信息、电话号码,以便剧组方订机票。27号凌晨,左洱就收到了预定航班的行程信息。“剧组”将往返机票都订好了,27号出发,1月6号返回。

27号当天,左洱和另一位同样入选的演员朋友搭伴从北京去往曼谷。刚从飞机上下来,还没拿行李、出海关的时候,就碰见了剧组安排的,来接她们走快速通道的泰国人(后来她得知对方是带领过关的工作人员,算是“黄牛”)。因为对方是异性,体型高壮,中文又不太标准,上来就跟她们说,“护照!护照!”出于本能反应,左洱没有跟对方走,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告诉那人,我们还要等别人。他们俩“很害怕,像惊弓之鸟一样”迅速离开了。

演员朋友决定放弃拍摄计划,左洱打算去找被这个“剧组”选中的其他人,武文浩晚她几个小时抵达曼谷,徐大久、范虎更迟一天。

28号,她和武文浩在酒店大厅见面,一直在想办法求证剧组的真实性。经纪人也反复求证,向剧组方要来公司注册信息、签约合同,以及导演本人视频和支付定金。28号当天,除了导演视频之外,“剧组”方都满足了要求。她们答应在酒店等剧组的车来接。结果对方称车在路上出了问题。

几个小时后,范虎、徐大久也到达曼谷。疑点越来越多,范虎说,他和徐大久前后脚到机场,为什么要安排两辆车分别接?另外除范虎外,其他3人的返程机票都显示被退票。

左洱和范虎在ins上分别私信了组讯上的导演确认,29号下午,他们分别收到了导演的回复:“那不是我,小心诈骗”。左洱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决定先稳住剧组,说晚一点再进组。之后,大家纷纷订下了30号的回程机票。

直到回国几天后,1月3号,演员王星的女友嘉嘉在多个群里发布求助信息,并找到她们询问当时的具体过程。“比我们想象中更可怕”,左洱说,她们把所有跟这个剧组有关的信息都传给了嘉嘉,包括给她们预定机票的“假剧组”人员的邮箱、银行账户。

左洱说,很多事情是复盘后才后知后觉地恐惧。“很多细节,我们的防范意识真的不行,知识储备也不足,包括去泰国拍戏需要工作签证都是后面才知道的。”这远在小演员的经验之外。

她们足够机警,也足够幸运,才躲过一劫。但演员王星没能幸免。1月3日,王星抵达曼谷机场后,直接上了“假剧组”安排的接机车,与一周之前几位演员的命运自此错开。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1月3日,凌晨到中午,王星与女友始终保持联络,同步位置。直到与另一辆车交接后,彻底失联。定位显示,他最后出现的位置是泰缅边境,湄索县。

湄索

2024年6、7月,旅行up主野哥曾到泰缅边境湄索做纪实记录。当时,缅北电诈团伙已经被打掉,国内互联网上流传着有关缅甸“四大家族”崩塌的新闻。但电诈远没有结束,他从一些境外媒体报道得知,电诈行业的重灾区已经从缅北转移到缅东妙瓦底,就想通过拍摄纪录片的方式引起国内网友的警惕。

他看到了正在建设中的妙瓦底。他开车从妙瓦底南部的KK园区出发,沿着莫艾河一路北上,隔河观望对岸的各大诈骗园区。依次为环亚园区、UK园区、百盛园区、大象园区、鼎盛园区、TTM园区,Star赌场及园区、金鑫园区、御龙湾园区。大部分园区外侧建有围墙与高而密的铁丝网,上面安装有摄像头。

野哥说,据他观察,那边的园区分两种:一种是妙瓦底城区那些历史悠久的园区,比如大象园区,房子看上去比较小,也很破旧。这些园区里,有些之前是当地的学校,办不起了,租给了他们。

另一种建在城外,是园区老板租来的土地。缅甸常年内战,大量难民逃走,于是出现了大量无主的土地,在不同民间武装势力手中控制着。“军阀把这些土地租给那些园区的投资者,所以这些新建的园区都不在主城区,在比较偏的地方,周边都是农田。”野哥说。

而妙瓦底最北部的水沟谷亚太城,如今的声名愈发响亮。野哥从河对岸的China View观景咖啡厅平台上,能看到对岸正在建设中的亚太城。他说,这里也吸引了许多湄索当地的老百姓来观景,在湄索这座小城,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也没有那么多工地。“他们都知道在那边搞了大量土地在搞园区,很多人也知道他们在做电信诈骗,在建赌场,所以他们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对面。”

湄索在泰国境内,隔着莫艾河与缅甸边城妙瓦底对望。这里除了泰国人、华人外,还居住着大量的缅甸难民。野哥认为现在的中文互联网语境下,对缅甸的印象过于“妖魔化”,他说,中国人熟知的,那些在诈骗园区做看管的缅甸“雇佣军”,与普通的百姓是完全两个群体。

而被大家议论纷纷的偷渡,根据野哥在当地的走访,依靠货运码头偷渡入境缅甸概率很低,应该是通过大量的野渡口。泰缅边境线绵延几百上千公里,隔着一条莫艾河,建造铁丝或围墙根本不现实。枯水期的时候,连码头都不需要找,人可以直接淌着河水过去。根据野哥的描述,到了雨季,弄一艘小船,也足够了。

升级的诱饵

王星获救后,曾在泰国警方公务机上讲述失联过程:“过河”后,直到武装人员把他推进车,他才意识到,“我可能不是在泰国,而是别的国家。”他被剃了头发,被迫接受了2、3天诈骗培训。

事实上,类似针对演员群体的骗局早已发生过。2023年6月底,37岁的演员许博淳接到一则通告,对方以“S级大制作,需要保密”等话术,将他骗至西双版纳,并逼迫他偷渡出境,最终进入位于果敢老街的“红莲宾馆”。

许博淳在里面经历了三个月的噩梦。他的家人经过报警、立案,最终通过当地商会与诈骗公司取得联络,前后花费近100万,许博淳才被送回国内。

他看到王星被骗的新闻后,第一反应是,骗子的话术又升级了,像是为某个人量身定做的诈骗剧本。而他被骗时,还没有制作得如此逼真、详细的组讯,也没有环环相扣的诈骗逻辑。

骗子抓的时机也很合适,许博淳说,“现在大家都很缺钱,也缺机会。上次我去面试一个戏,是那种十分钟就能刷完的爽剧,需要4个配角。结果到现场一看,一大堆人在排队,有我这种上班族,有失业的,也有那种科班出身,上戏、温哥华电影学院毕业的。我在那排三个多小时队才排到。”

许博淳从缅北回来时,手机、微信号都被迫留在了诈骗公司。上面有几十个接通告的群聊,他猜测,“骗子通过观察这些微信群的消息,用小号进群潜伏,天天看那些制片、副导演、经纪发消息,会模仿得越来越专业。”

在看到王星的新闻后,35岁的程序员So也主动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2018年差点被骗去缅甸的经历。他回忆当时是在问答App刷到一条高赞评论,提到泰国工资很高,很多人留言咨询。当时他正处在职业瓶颈期,工作5年工资一直没涨,想换份工作,就私信了对方。

对方称是做猎头的,高薪工作地点在曼谷。为了稳妥,So找到有同样求职意向的一男一女,拉了小群讨论——对方要求三人通过Skype进行面试,一共有三面,两次技术面一次HR面。很快,HR通知他们签offer。

So在网上搜索了文件内容,才发现公司的业务是博彩。群里应聘运营岗位的女生对开出的工资待遇十分心动。但在临行关头,公司忽然告知So,抵达曼谷后需要上交抵押护照给公司保管。

So搜索发现,境外务工并没有要上交护照的准则,他想确认公司地址和办公环境。对方传来了两张简单的照片:正常的工作时间内,办公室却空空荡荡。考虑再三,他还是推掉了这个机会。

“诈骗手册”

综合公开资料,缅甸大其力,是因毒品泛滥而臭名昭著的“金三角”核心地带,湄赛桥下,曾是公开的毒品交易中心。

小智说,2023年末,由于业绩并不理想,公司开始对“猪仔”们进行精细化管理。领导给每个人分配了业绩指标,刚来园区的新手,第一个月最低业绩是骗到10万泰铢,第二个月20万。每10天会进行一次摸底,如果没达到本月业绩的三分之一,就要接受惩罚。做1000个俯卧撑,做不下去,就用泡了水的棍子抽,另一个人拿电棍电。或者做3000个深蹲,然后抱着水桶蹲两小时。

每日任务量也要达标。小智所在的团队主做“军聊”,即假冒军人身份与异性进行情感向网聊,获取信任后进行诈骗。他们每天会被分配4-5个“客户”,必须有至少3个达到“热聊”——跟对方的感情有升温——没实现也要挨罚。

根据他的经验,此类网聊业务在缅甸电诈行当里已相当成熟。小智说,公司已经打通各个环节,形成完整“产业链”。

他们会从国内一些工作室购买“精准粉”:这些粉丝经过初级筛选,相关团队在短视频平台广发评论,吸引感兴趣的人私聊,再引流到指定的聊天软件。小智这样的底层员工会接管账号,继续聊天,“不能让受害者看出来,和她聊天的人已经变了。”

之后,他们会进行二次筛选,通过聊天或考察社交账号,判断粉丝财力。喜欢到处旅游那种,一般都是有点钱的;兴趣爱好是在家带孩子、逛街之类的,“基本就没什么钱”,会被“退粉”。他们要选择的,是那些工作较好,但感情生活不顺的异性。

他们编造一套细节经得起推敲的故事,“打造很心疼女人的人设,都会有一个离婚前妻的故事……让她感受到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获取信任后,就会推荐虚假理财产品,当受害者想要提现时,会有团队更有经验的人负责“打枪”,“告诉对方涉嫌违规操作,账户被冻结,需要缴纳同样数额的保证金才能解冻。为了减少损失,客户会想方设法凑钱转过来。”

诈骗话术也会在“实践”中不断优化。小智说,每晚12点左右,把客户安慰睡觉以后,是他们的业务培训时间。“有专门的组长教我们怎么聊天,培训怎么针对不同的人群(诈骗)。”

在缅甸更北部,果敢老街的红莲宾馆,许博淳被分配到的业务是“国际盘”,这也是许多诈骗公司想要转型的方向。宾馆一共7层楼,共14个不同方向的诈骗团队。他所在的7楼团队主要针对东南亚人群搞虚拟货币诈骗。

每个人面前有一台电脑,4台苹果手机,每天轮流登录20个社交软件账号,每个账号都有不同人设,不能弄混。许博淳这样的底层“猪仔”每天将定位固定在曼谷、新加坡的繁华街道,跟附近看起来有钱的陌生网友打招呼。与“中国盘”的许多诈骗方式类似,先建立情感关系,再引导投资,只不过,他们团队的技术更先进,搭建了可用于购买虚拟货币的仿真交易网站。

针对中国境内,有团队瞄准了更流行的跨境电商。按小智的说法,诈骗团队一般会去跨境电商相关群里寻找目标,再将目标拉到自己组建的群里面。群里都是托儿,基本上只有受害者一个真人,托儿每天都会发,自己跟着老师做,赚了很多钱,再把假截图发出来。“直到受害者信以为真,也想跟着赚钱时,就算‘上钩’了。”

这两年,由于国内反诈软件普及,发送假网址时,客户往往会收到提示诈骗的短信。小智说,他们一般“提前会铺垫(告诉对方)可能会收到那种短信。我们用的人设就是技术军官,说自己也参与了国家反诈App的工程,这个App经常有漏洞。”

但有一类“中国盘”经久不衰。小智记得,色播的业绩一直不错。这是一项针对中国中年男性的精准骗局:诱导对方下载植入病毒的App,就可以盗窃其手机里的通讯录、照片、隐私记录。

骗子们的脸在AI软件中成为女性,与受害者打视频“裸聊”,并将对方的不雅视频录制下来,进行敲诈勒索。“说如果不给钱,就会把你这个视频发给亲戚朋友,发给领导。”而受害者的身份往往经过筛选,大部分来自不错的国企单位。出于羞耻,或失去工作的恐惧,对方会乖乖按要求转钱过来。

控制与“改造”

根据多个亲历者回忆,无论是大其力还是果敢老街,园区(公司)都有一整套细密的体系控制着员工。从时间、身体到精神,他们被奴役、压榨到极限。

首先,你会被剥夺个人身份痕迹,手机、证件会被收走扣押。许博淳在被卖到具体诈骗公司前,就经历过一轮个人财产清理:支付宝、微信、花呗,都会被榨干净,再尝试刷脸做网络贷款。当时他已经失业好几个月,社保断缴,贷款没能通过,躲过一劫。到了诈骗公司,每个人不允许使用真名,要取代号。衣服、鞋子都是统一的,不允许穿内衣,确保身上无法藏匿任何物品。

这里靠毫不遮掩的暴虐来建立初步威严。许博淳记得,刚到缅甸时,他们被像驯服动物一样驯化。每个人都戴手铐,一天两顿饭,要用手抓着吃,睡觉的时候腿伸不开,感受不到人的任何尊严。挨打是日常,被子上都是血渍凝固的味道,但很快,人的嗅觉会失灵,“习惯了”,他说。

小智刚进园区第一天,就看到有人跪在地上挨打,用浸了水的鞭子抽完,再用电棒“刷”一轮。晚上拉到“兵站”去,用手铐吊在那儿。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是因为偷偷在网上搜自救方式,被发现了。

在园区,个人的作息、食宿统一管理。小智所在的园区公司8点多起床,9点前到达办公室开始和客户聊天,工作到晚上12点做培训,每天凌晨3点左右才能入睡。园区有自己的食堂,员工可以到食堂吃饭。业绩比较好的,还能点外卖到园区。

许博淳所在的红莲宾馆,除了1楼和7楼,每层都有很多间宿舍。除了团队领导能拥有单间,像他们这样的底层“猪仔”要住十几张床挤在一起的逼仄空间。为了监控新人,每个宿舍都会分1-2个老人。

友谊在充满猜疑的土壤中无法建立。许博淳说,一旦有人有业绩拿了奖金,就会招人眼红,被举报是常事。领导本身疑心就重,规则也鼓励告密者:不核实真伪,先把被告人拖出来打个半死,告密者反而能获得1万块现金奖励。

员工与领导之间有鲜明的等级,将他们拆分成不同阵营——即便有些领导最初也是被骗者。小智记得,一线敲键盘的底层员工上面是组长,能管着手下十多个人,再往上还有主管、总监、股东、老板。最上面就是“军阀”,即民间武装势力。他们往往也是园区的物业老板。

领导层,就算是小组长,也拥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他们只需要在“电报群”里报备,就可以出园区,吃饭会去园区更高档的饭店。组长有打人的权力,但不能免于惩罚。小智说,直到主管级别才不会被打,还能每月从公司营收中分红。如果主管手下小组长的业绩不达标,也会打组长。“组长对下面就会更狠”。另外,公司还有个特殊岗位叫做代理,类似于HR,主要负责从国内找人过来或者“骗招”,以名下登记的人头数为业绩指标。无论用什么方式,“弄过来的人越多,每个月在公司里的分红也就越多。”

女性是食物链的最底层。小智在园区的几个月见到了一些被骗招进来的女性,根据他的观察,如果是长得漂亮的,可能会被拉去做老板的情人,如果是情商高的会聊天的,会被拉去干一线诈骗。有些直接被拉去园区里专门的色情场所做服务。

刚进入园区时,见到各种超脱于日常经验的暴力,小智说自己接受不了,晚上恐惧、睡不着,“想着过了今天,说不定明天就没了。”但待久了,他发现自己慢慢习惯了。“在那边正常人待久了,都会觉得自己心理变态。”

环境对人的“改造”比想象中轻易。许多人被逐渐吞没,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的轨道。许博淳遇到一些人,从受害者逐渐变为加害者。比如在农家小院挨打的男孩,为了免于惩罚,主动提出可以再骗一个人过来。后来大家才知道,被骗来的是他的表弟,一周前刚刚办完婚礼。

长久的暗影

想要靠自己逃离电诈园区几乎难以实现。试图逃跑的“猪仔”一旦被发现,代价巨大。

小智说,在最后一个园区时,他见过两个试图逃跑的,第二天被抓回来后,打得不成人形,“挂在墙上,拿那种比较钝的刀子去他身上割。”他听有经验的同事讲,就算逃出了园区,也很难靠自己去到安全地带:缅甸当地人有些成为诈骗园区的“赏金猎人”,发现有人从园区偷跑,会抓了送回来,领取园区的奖励金。另外,即便逃到了泰国边境,也有人专门在边境线上等待“捕鱼”。

理论上能逃离的方式有两种。其一,联系家人完成“赔付”,价格因进园区的时长不等。从被带离的那一刻,成本就开始累计——运送成本、住宿费、餐饮费、电脑手机使用费、买粉的费用,统统会算在他们头上。即便家人真的拿钱赎人,也不一定能顺利离开。“他们当着大家的面会说安排你回归,但其实大部分刚出园区门又被卖了。”小智说。

另一种是达成对应的业绩。许博淳所在的红莲宾馆,公司承诺,如果个人提成达到100万,就可以被送回国。但他听那边的“老人”夜里聊天提到过,2023年过年的时候,当时的业绩冠军达标,趁着过年放假想要回国。领导答应了,几天后把他送走了。但“老人”一个多月后在社交软件收到冠军的私信,对方说他被卖去了另一个公司。

逃不掉,也有人试图寻死。许博淳见过两个人,觉得活下去看不到希望,就想着咬舌自尽。但“把舌头前端咬裂了,死不了,反而吃饭更不方便。”

许博淳和小智都承认,成功逃离更多依赖运气。2023年8月,许博淳利用每月给家里“报平安”的机会,偷偷给发小发了求救信号。

他逃离缅甸后才知道这之后的过程,发小迅速把消息通知了自己的家人,并在他的出生地、户籍地、长期缴纳社保地这3座城市来回跑,最终拿到了立案告知书和协查证明。当年9月底,家人拿着两份文件到了边境,找到能传递消息的蛇头,和公司领导谈赎金。直到2023年10月上旬,蛇头将他送到清水河口岸,他被国内警察带回审讯,许博淳才确信自己真的逃出了缅甸。

许博淳家人交付赎金现场。讲述者供图

2023年10月27日,以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为首的缅甸民族地方武装发动了名为“1027联合行动”的军事行动,与缅甸军方在缅北交火。据“果敢资讯网”报道,该行动是为“清剿电诈民团”。

小智在大其力因为业绩不佳,辗转被卖了3个园区,在最后一个园区,他才待了十多天,公司还在为他们做“跨境电商短期盘培训”的时候,园区就被扫了。他们被关在园区宿舍20多天,登记身份信息,上报国内政府,核实后才陆续送回国内。

等待期间,某天下午,他们分批被叫到园区食堂,缅甸当地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他们问我们是从哪里被抓的,从哪里过来的,如果有从勐拉那些地方过来的,就把你留下接受采访。”小智说,掸邦(掸邦东部民族民主同盟军,独立于缅甸政府)想要抹黑大其力这边的佤邦(佤帮联合党执政,奉行独裁,独立于缅甸政府)。两方经常互相抹黑,“都指责对方是诈骗园区。”

2024年2月,他们被送到云南西双版纳,因涉嫌电信网络诈骗犯罪,被警察押送到某二线城市看守所。直到2024年年底,小智才被取保候审。

目前他住在姥姥家,还在等待最后的审判结果。小智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家里。和很多从缅甸诈骗园区逃离的人一样,他们很长时间里会感到恐惧、不安,难以回到正常生活。

小智说,刚回来那几天,他每晚失眠,白天心跳加速,“感觉随时会猝死”。他不敢睡去,怕一觉醒来又回到园区宿舍的木板床上。进入睡眠也会被噩梦惊醒,“梦到被那边的军阀抓回去。”

家里人偶尔问几句,谈话便停止了,怕伤害到他。小智也没敢多提具体经历,“虽然他们没有骂我,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选择完整描述这段经历,他说考虑了很久,最后觉得“要是能详细说出来,让别人听到了,就不至于好像是我一个人在承受这种噩梦一样。”

许博淳回到老家,才发现妈妈为了凑够赎金,卖掉了县城唯一的房子,只能借住在亲戚闲置的房子里。另外,妈妈因此还欠着40万左右的外债。

他很快回上海继续工作。目前,他在一家教育机构做人事培训和招聘,对接上海不同中小学,组织春游、秋游,以及寒暑假研学活动。周末有时间,他仍然会去应聘剧组的兼职。但有了之前的受骗经历后,他变得特别谨慎,看到要去偏远地区拍摄的,一律跳过,写明在江浙沪拍摄,他才敢报名。

没出事之前,许博淳和妈妈两三个月才打一次电话,聊久了就会吵架。但现在,每隔10天,妈妈就要和他联系一次,可能三分钟就挂断,但一定要打这通电话。“如果我忘了,她会立刻打过来,她害怕。”

等待中的普通人

小智说,在最后那家园区被“扫”之前,当地电诈园区之间已经传出了一些风声。他前一家公司的老板开始清理手下的人员,打算将公司搬往柬埔寨。“他们打算把没有业绩的卖掉,把业绩好的人给带走。”

电诈行业像在进行一场捕鱼游戏,被发现后,公司会保留“骨架”,迁徙到更隐秘的角落。

30岁的小熊在缅甸仰光出生、长大,是从很多代之前就移居缅甸的华人,目前在做翻译工作。她告诉我们,比起政变(缅甸军方逮捕民选总统昂山素季)之前,如今缅甸普通人的生活要艰难很多,到处都是战乱。除了担忧人身安全,当地还面临货币贬值、物价上涨带来的经济困难。

据小熊说,大部分缅甸普通百姓对于电诈行业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那些规则、技术、加害者与受骗者,绝大部分来自中文使用者。最近,因为中国演员王星被骗事件,更多缅甸人知道了这个行业,但大多是看热闹的心态,“大家也在看好戏,啥时候收拾妙瓦底”。

2025年1月7日,王星在泰缅边境失联不到4天,泰国警方确认已找到王星。1月11日凌晨,航班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王星顺利回国。这场惊动各方舆论的事件暂告一段落。但许多人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平复,他们还在焦急等待失联家人的着落。社交平台上,流传着一份名为“星星回家计划”的在线文档,用来收集其他“被骗缅甸概况”。

阿金在文档中只写了寥寥一行。她的丈夫于2024年5月离开家,她记得丈夫在那通7分多钟的视频电话里,半躺在一张红木沙发上,眼神疲惫,和平常不太一样,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以往跟孩子打视频,丈夫都有说有笑,但那天说话很奇怪——阿金说,之前丈夫说去了广东,那通电话里,丈夫问她,能不能让村里的人开车去接他?阿金问,是到广东接你吗?丈夫说对。“我们这到广东太远了,我说要不我给你买张机票,这样还能快点。”丈夫又说不用,有些事你不知道。很快挂了电话,失去联系。

阿金说一个月后,她去当地派出所报了警,但最后未能立案。再收到丈夫的消息时,他已经身处缅甸万海的一个诈骗园区里了。丈夫告诉她,之前表姐夫托自己办一个法拍业务,处理在泰国的一处房产,可以给一定报酬。结果最后被骗到了缅甸。园区建在山上,没业绩就要挨打,丈夫说自己的屁股被打得化了脓。当阳园区被打击后,一批人迁移到了丈夫所在的园区。现在上厕所、吃饭都得排队。

China view观景咖啡厅,对岸是正在建设中的亚太城。图源@破产野哥的黑白世界

根据湖北省反诈中心通报,2024年11月,中缅警方执法合作,首次在缅甸当阳地区抓获1079名实施跨境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嫌疑人,其中中国国籍犯罪嫌疑人763名。据媒体报道,该园区位于冰段河附近,全部是铁皮屋搭建,躲藏在深山老林里,依靠发电机发电,星链上网,非常隐秘,是著名的黑园区。

丈夫每次用工作机联系阿金,随后删除记录。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上个月11号,丈夫通过陌陌联系上她,她想让丈夫去跟公司的人谈赔付。但之后再没收到丈夫的消息。账号也显示已注销。

之前,家里靠着丈夫的养猪场以及偶尔接工程生活,但疫情期间,猪得了病,养猪的活黄了,工程也越来越难做。她没有工作,所有精力用来照顾家里的三个孩子,老大7岁,老二5岁,最小的1岁。

有时候,老大、老二会问起爸爸在哪,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丈夫离家时,最小的孩子才几个月,她怕孩子把丈夫的模样忘记了,就给闺女指着家里的照片,告诉她,这是爸爸。现在有人问小女儿爸爸在哪,她就会指指墙上的照片。

那天,老二看到了被大布盖住的爸爸的车,就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好久没坐爸爸的车了,“他说我好想上去坐坐”。但阿金当时心情不好,把儿子骂了一顿,“因为他一说,我就心里酸得要命,你知道吧?”

阿金说,丈夫被骗到缅甸后,她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总是发火,有时会无法自控地哭起来。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她祈祷着王星的事情引起关注后,能清理缅北万海的诈骗园区,把丈夫解救回来,回家过年。

注:据媒体报道,2024年8月至12月,澜湄执法合作中心组织实施了“海鸥”联合执法行动,协调柬、中、老、缅、泰、越六国执法部门共同打击区域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及其衍生犯罪与枪支弹药走私犯罪。经统计,行动期间,各方总共破获以电诈案件为主的各类案件160余起,逮捕犯罪嫌疑人7万余名,解救受害人160余名。

2025年,中心将适时启动“海鸥”联合行动第二期,全力解救各国失联、被困人员,切实维护区域各国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与区域安全稳定。

(文中左洱、徐大久、野哥、So、小智、小熊、阿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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