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一周的冲突导致数百人死亡后，叙利亚总统府于7月19日宣布了一项新的停火协议，称此举是为了“避免叙利亚人流血，维护叙利亚领土的统一，保护叙利亚人民的安全”。

一周前，叙利亚南部苏韦达省的德鲁兹人与当地贝都因部落爆发流血冲突，叙利亚安全部队介入后也未能停止冲突。随后，以色列以保护德鲁兹人为由轰炸了苏韦达省和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导致局势进一步升级。

叙利亚政权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指责以色列在叙利亚制造冲突和争端，并“试图将叙利亚拖入战争”。随后，包括约旦、阿联酋等在内的中东11国发表联合声明，反对外国干涉叙利亚事务，支持叙利亚安全、统一、稳定和主权完整。

作为以色列最重要盟友的美国，在叙利亚问题上和以色列存在明显分歧。美国方面18日晚宣布，叙利亚和以色列达成了停火协议。然而，外界认为，这份停火协议相当脆弱。最新报道显示，7月20日，苏韦达省部分地区仍有战斗。

对于叙利亚政权领导人沙拉而言，苏韦达省冲突凸显了他执掌叙利亚这个中东国家的现实困境。在推翻统治叙利亚超过半个世纪的阿萨德政权、结束近14年内战后，沙拉仍面临着部族矛盾突出、武装割据不断、外部势力强势干预等诸多难题。

脆弱的停火

位于叙利亚西南部的苏韦达省，近日成为全球瞩目的一个焦点地区。总部设在英国的“叙利亚人权观察组织”7月20日表示，过去一周，苏韦达省武装冲突及以色列对叙空袭，已导致超过1000人死亡。

这场冲突的源头，是德鲁兹人和贝都因部落之间长期的矛盾。而引爆此次流血冲突的，是德鲁兹商人遭贝都因武装分子绑架。7月13日起，双方爆发了激烈的武装冲突。叙利亚安全部队随后介入调停，但一些德鲁兹人认为叙安全部队偏袒贝都因部落，帮助贝都因部落打击德鲁兹民兵，各方矛盾进一步激化。

当地时间2025年7月16日，叙利亚大马士革，以色列对叙“总统府”附近地区和叙“总参谋部”大楼等地发动空袭。图/IC photo

7月15日，以色列军事干预这场冲突，对贝都因武装和叙利亚安全部队实施了空袭，理由是“保护德鲁兹人”。 7月16日，以色列军方扩大了袭击范围，袭击了位于大马士革的叙利亚国防部和军队总部。叙利亚卫生部表示，此次袭击至少导致3人死亡、34人受伤。

以色列对叙利亚的空袭引发多方谴责。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16日通过发言人发表声明，对叙利亚南部的暴力事件“持续升级感到震惊”，并“明确谴责一切针对平民的暴力行为”。古特雷斯还谴责以色列对苏韦达、德拉和大马士革市中心的“升级空袭”。

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海合会）当天也发表声明，强烈谴责以色列对叙利亚的袭击，称以军袭击侵犯了叙利亚的主权，违反了国际法和相关准则，对地区安全与稳定构成了严重威胁。

以色列的盟友美国，也表达了对叙利亚局势的担忧。7月16日，美国国务卿鲁比奥表示，美国一直在与以色列和叙利亚保持沟通，并已就当晚结束“这一令人不安和恐惧的局势”的具体步骤达成一致。鲁比奥还说，这是叙利亚和以色列之间的“误会”。

叙利亚国家通讯社萨那通讯社报道称，当天晚间，叙利亚政府宣布，已与德鲁兹派宗教领袖达成新的停火协议，其军队已开始从苏韦达省撤军。

然而，冲突并未停止。据新华社援引叙利亚媒体报道，7月17日下午，德鲁兹武装派别在停火后对贝都因人实施报复，当地局势再次恶化。叙利亚政权18日说，将向苏韦达省专门派遣一支部队，以化解武装冲突，同时采取政治和安全措施使局势尽快恢复平静。

7月19日凌晨，美国驻土耳其大使兼叙利亚问题特使汤姆·巴拉克表示，在美国支持下，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和叙利亚政权领导人沙拉已同意在叙南部停火，停火得到土耳其、约旦等邻国支持。巴拉克还呼吁叙利亚德鲁兹人、贝都因人以及叙利亚逊尼派放下武器，与其他少数群体一道建立一个全新的、统一的“叙利亚身份认同”，从而与邻国实现和平与繁荣。

随后，叙政府也宣布“立即、全面”停火。沙拉19日在一份声明中呼吁各方尊重这份停火协议，以“确保叙利亚稳定，停止流血”。声明称，叙利亚安全部队已被派驻各地，从而确保停火协议的实施。但有报道称，苏韦达省省会苏韦达市虽已由德鲁兹人控制，其他地区的战斗仍在持续。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副所长秦天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目前美国斡旋达成的以叙停火协议仍比较脆弱，叙利亚南部冲突随时有可能再起。“这场冲突涉及多方，德鲁兹人、贝都因部落、叙利亚政府以及以色列，任何一方觉得不满了，都有可能导致冲突再次爆发。”

他进一步指出，叙利亚政府目前处于弱势状态，无法有力控制住全国局势，地方性冲突仍有可能再起。与此同时，以色列不希望叙利亚安全部队深入叙利亚南部——这里靠近以色列边境，因此以色列也有可能寻找借口继续空袭叙利亚。

持续的冲突和以色列的空袭已在当地引发人道主义危机。新华社援引国际移民组织7月18日的数据说，此次叙利亚南部冲突已造成超过7.9万人流离失所。仅在7月17日一天，就有超过2万人逃离家园。

以色列的“野心”

“不幸的是，这一切都早有预兆。下一个会是哪个首都？”当地时间7月17日，伊朗外交部长阿巴斯·阿拉格齐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谴责以色列空袭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称“世界必须团结起来终结以色列疯狂的侵略行为”。

6月13日，以色列空袭了伊朗首都德黑兰，由此引发了一场“十二日战争”。美国也卷入其中，打击了伊朗的三处核设施，引发外界对于伊核问题的进一步担忧。仅仅一个月后，以色列空袭了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理由是保护在叙利亚的德鲁兹人。

德鲁兹人是阿拉伯人的一支，主要生活在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以及被以色列占领的戈兰高地等地。目前，大约100万德鲁兹人中，有一半生活在叙利亚。但在叙利亚，德鲁兹人属于少数族裔，大约只占到叙利亚总人口的3%。

值得关注的是，德鲁兹人虽然属于阿拉伯人，但外界认为以色列的德鲁兹人基本忠于以色列国，还有许多德鲁兹人进入以色列军队、议会任职。根据以色列中央统计局的数据，目前大约有15.2万德鲁兹人生活在以色列和以色列占领的戈兰高地。

当地时间2025年7月19日，戈兰高地马吉达勒沙姆斯(Majdal Shams)附近，叙以边境缓冲区内执行巡逻任务的以色列士兵。图/IC photo

在叙利亚长达近14年的内战中，德鲁兹人在叙利亚南部发展出了自己的武装。据报道，去年12月阿萨德政权倒台后，德鲁兹人一直反对新政权在叙利亚南部实施统治，也拒绝将武装力量合并至叙利亚军队中。以色列则利用这一点，寻求与在苏韦达省占多数的德鲁兹人合作，以建立其所谓的“防御区”。

此次苏韦达省爆发冲突后，内塔尼亚胡向以色列的德鲁兹人发布了视频讲话，他将他们称为“我的兄弟们”，呼吁他们不要进入叙利亚西南部支持叙利亚的德鲁兹民兵武装。他说，“我们正在采取行动，拯救我们的德鲁兹兄弟，消灭支持（叙利亚）政权的帮派。”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余国庆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此次叙利亚南部冲突原本是一场内部纷争，但以色列从中看到了某种扩大战略生存空间的“机会”，从而以支持德鲁兹人的借口卷入其中。

余国庆指出，自2023年10月新一轮的巴以冲突爆发开始，以色列一直试图利用周边局势的变化来扩大自身的战略生存空间，以期改善以色列的周边安全环境。“不管是对加沙地带哈马斯的打击，还是对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以及叙利亚的空袭，以色列一直在谋求长期改善并扩大以色列的生存空间。”

此次袭击被认为是自2024年12月以来，以色列在叙利亚最严重的升级行动。当时，叙利亚“一夜变天”，在叙利亚掌权五十余年的阿萨德政权倒台，反政府武装控制了大马士革，以色列趁此机会摧毁了叙利亚全国数百处军事设施，并占领了戈兰高地一个由联合国巡逻的缓冲区。

外界分析认为，以色列多次袭击叙利亚，目的是阻止叙利亚新政府建设其军事能力——以色列将其视为对以色列安全的潜在威胁。7月16日，以色列对大马士革发动袭击后不久，以色列国防部长卡茨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对大马士革的“警告”已经结束，“痛苦的打击”即将到来。

17日，内塔尼亚胡称，以色列在叙利亚设定了两条“红线”，一是实现大马士革以南地区的非军事化，范围从戈兰高地延伸至德鲁兹山；第二条“红线”是保护叙利亚境内的德鲁兹人。他说，叙政权领导人沙拉违反了这两条“红线”，以色列对此“决不能接受”。

余国庆表示，在叙利亚，以色列实际上有着控制更多领土的野心。目前的戈兰高地，就有三分之二领土被以色列控制。“去年叙利亚国内政权更替后，以色列占领了戈兰高地缓冲区，其实就已显现出这一目的。此次苏韦达省的冲突，距离以色列边境也很近，因此它希望借此机会扩大在叙利亚南部的安全缓冲区。”

秦天同样认为，以色列卷入叙利亚苏韦达省冲突，背后有着更深层的战略目标。“以色列希望让周边的政权都比较弱势，至少不能对其安全形成威胁。此次通过轰炸阻止叙利亚安全部队深入叙南部地区，其实也是希望让叙利亚政权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状态，无法控制全国。”

以色列对于叙利亚过渡期政府一直持反对态度。内塔尼亚胡此前曾将沙拉政权称为“极端伊斯兰政权”，认为其对以色列构成了安全威胁。以色列外交部长吉迪恩·萨尔16日直接表示，以色列希望“维持叙利亚南部地区的现状，并防止该地区出现针对以色列的威胁”。

沙拉的困境

对于掌权已半年的叙利亚政权领导人沙拉而言，苏韦达省的危机，实际上是他上台后面临的种种挑战的一个缩影。

去年12月8日前，沙拉还是叙利亚反对派“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他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曾使用的化名“朱拉尼”。2024年11月底至12月初，沙拉领导的“沙姆解放组织”一路从伊德利卜打到了大马士革，推翻了统治叙利亚超半世纪的阿萨德政权。

今年1月29日，沙拉正式担任叙利亚过渡阶段总统。3月13日，沙拉签署“宪法宣言”，确认叙利亚过渡阶段为期5年。他说，希望这能成为叙利亚人民“走向重建与发展的良好开端”。

叙利亚政权领导人艾哈迈德·沙拉。图/IC photo

然而，对于饱经战乱之苦的叙利亚，重建与发展是一道难解之题。掌权之后，沙拉承诺团结叙利亚各宗族派系，并试图收编所有武装势力，但叙利亚目前仍有各方势力盘踞地方，各类冲突仍不时发生。有报道称，今年3月，有上千名叙利亚阿拉维少数族裔人士被杀害。

“叙利亚是一个治理难度比较高的国家，因为其族群、教派的构成非常复杂。身份认同上的差异，土地、资源上的争夺，这些导致叙利亚各派系之间的矛盾非常突出，政府要实现有序的治理也就更加困难。”秦天指出。

叙利亚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从种族上来看，大约90%的人口是阿拉伯人，库尔德人占到大约9%，其他还包括数量较少的亚美尼亚人、切尔克斯人和土库曼斯坦人。从宗教上来看，大约74%的人口为逊尼派穆斯林，13%为阿拉维派等其他穆斯林，10%为基督教徒，3%为德鲁兹派。过去近半个世纪，统治叙利亚的阿萨德家族来自人口占少数的阿拉维派。当时，叙利亚的宗族矛盾就很明显。

秦天表示，如今的沙拉政权来自占人口多数的逊尼派，这就给叙利亚提出一个新问题——如何保护少数派的权益，实现各族群之间的团结。“这可能需要长期的磨合，在此期间，各种暴力冲突事件或许难以避免。”秦天说，尤其是对于沙拉政权而言，其控制力仍相当有限，很多时候更显得有心无力。

本月17日，沙拉曾就苏韦达省武装冲突以及以色列空袭叙利亚发表讲话，他表示，叙利亚目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以牺牲德鲁兹人、破坏叙利亚和整个地区的稳定为代价，同以色列开战，要么让更多德鲁兹人清醒过来，维护国家利益。沙拉说，“我们并非惧怕战争，但我们优先考虑叙利亚人民的利益。”

余国庆表示，沙拉掌权之后一直想要收编各个地方部族的武装力量，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央安全体系，但类似南部德鲁兹人、北部库尔德人等背后都有外国势力支持，沙拉政权想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

“从此次苏韦达省的冲突就可以看到，沙拉政权想要出兵控制苏韦达省，但又无力与以色列直接对抗，最后只能撤退。”余国庆说，这其实反映出，沙拉政权在控制叙利亚地方部族武装方面面临很大的困境。

不过，外界大都认为，沙拉政权的稳定性短期内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秦天表示，一方面，此次冲突仍属于地方性的冲突，另一方面，沙拉政权基本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以色列虽然一直对沙拉政权持批评态度，但美国实际上倾向于让叙利亚稳定下来，因此以色列也无法完全不顾美国的想法对叙利亚采取行动。”

美国总统川普上台后，采取了一系列的举措，缓和与叙利亚的关系。5月14日，川普在出访中东期间，在沙特首都利雅得与沙拉举行了会谈，令外界大感意外。5月23日，美国财政部和国务院宣布解除对叙利亚的一系列经济制裁措施。美媒报道称，白宫方面对以色列近期空袭叙利亚也非常不满，有官员形容内塔尼亚胡为“疯子”。

秦天指出，从美国的视角来说，其乐见伊朗、俄罗斯支持的阿萨德政权倒台，希望看到一个不同于阿萨德政权的力量崛起，因此对沙拉掌权乐见其成。此外，从美国的中东战略来看，其并不愿意在叙利亚投入太多精力，希望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政权维持住叙利亚的秩序，从而进一步推动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和解。“这也是川普政府积极推动解除对叙利亚制裁的原因。”秦天说。

然而，苏韦达省的冲突还有可能再起，叙利亚国内局势不稳的状态也很可能还会持续。“一个重要原因是，以色列没有放弃控制叙利亚南部某些区域的野心，叙利亚南部的冲突就仍有可能再次爆发。”余国庆说，即使南部地区冲突止息，叙利亚其他地区也有可能爆发类似的部族冲突，“整体来说，叙利亚短期内仍难以彻底稳定下来。”

难题留给了42岁的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