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细说纷纭

    明月如镜，高悬天宇，素洁的光芒透过薄纱一般的云层将清辉洒满沙滩，映得马鲁湾的白沙堤岸雪一般的银白。一艘精美的游轮静静地停泊在这个东南亚最著名的私人港湾里，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船舷，溅其浪花碎玉无数。

    在游轮的船头甲板上，一男一女随意地坐在地毯上，一边品尝着美酒佳肴，一边欣赏着迷人的海湾夜景。那个青年男子身形瘦高，有着一头蓬松散发，松松垮垮地斜躺在甲板上，跪坐在他身旁的女子姿容清丽秀美正毕恭毕敬地给他斟酒，递送点心。不过，令人感觉不伦不类的是，这位年轻女子的一头青丝全部被剃光，九个戒斑赫然在顶，竟然是个尼姑。

    “师兄，近来老师他的身体还好吗？”那位年轻女子问道。

    恨恨地瞪了女子的光头一眼，青年男子没好气地说道：“你现在都变成这副鬼模样了，老师的身体能好吗？”

    年轻女子无奈地笑了笑，也不辩解，只是拿起一个雪梨专心致志地慢慢削起来。

    “你这家伙，真把我害惨了。自从你走了以后，老师伤心思念成疾，现在的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让我一定要把你找回去见最后一面。”

    年轻女子默默不语，仍专心致志地削梨，青年男子苦恼地挠了挠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妹的脾气，外柔内刚，心志坚毅，认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轻易打动她，如果她不想回日本，就算搬出老师的牌子也没用。

    “日本黑道第一帮会黑龙会会长，前日本海外拓展团特派员，日本影子内阁首席军机高参。真子，你以为用出家的办法就可以摆脱所有这一切吗？”青年男子厉声喝道。

    轻轻地将削好的梨放到精致的小碟，递到青年男子面前，曾经在日本黑道和政坛赫赫有名的黑龙会美女会长真子莞尔笑道：“泽川师兄，你知道的事情还正不少啊。”

    一见真子又露出她那顽皮的微笑，泽川林就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他太熟悉自己的这个小师妹了，别看她表面上端庄静娴，柔弱温顺的样子，实际上她最是喜欢惹事生非，而且天不怕地不怕。当年众弟子在书社修行求学的时候，除了老师一斋的冷肃面孔外，最头痛的就是小师妹的顽皮微笑，那是她考虑准备“陷害”谁，大搞恶作剧的前奏。

    硬着头皮，泽川林无可奈何地答道：“有什么办法，自从你出走以后，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老师自然要委托我了，所以对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就多少知道了一点。”

    “那你还劝我回去？”

    “不是我想让你回去，而是你以前做得太出色了，那些人不想放你走。这次我来找你除了受老师的嘱托，还有首相的命令，他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请你回去见上一面，说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

    “美国决定地面入侵中国，现在军部分成两派，一派主张配合美国急进，彻底瓦解中国；一派主张持重观望，逐步蚕食大陆。”

    “首相什么意见？”

    “他让我问你，要你决断。”

    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子摇了摇头说道：“他还是耐不住寂寞，真让人伤脑筋啊。”

    不顾泽川林迷惑不解的神色，真子不再说话，目光注视着夜色茫茫中大海的尽头，仿佛在寻找些什么似的。

    “你在看什么，真子？”泽川林问道。

    “我想看清日本未来的道路，可是为什么看到的总是风险……”真子神情倦怠地说道。

    泽川林心头一颤，他从未见过真子如此迷茫无助的样子，他声音微颤地问道：“现在日本对华作战一帆风顺，而且美国马让也要入侵中国大陆，会有什么风险？”

    “是呀，表面上好象没什么风险，而且形势好像还越来越有利于日本了。可是，日本的败象已经显现，只是没有人看到罢了。”

    “师妹，你不要危言耸听好不好！”泽川林不信道。

    “师兄，你还记得当年被老师责罚的事吗？”真子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不相干的事情来。

    “你说的是哪一件？我被老师责罚的事情太多了。”泽川林窘迫地挠了挠蓬松的问道。

    “就是你被罚三天不许吃饭的那一次。”真子嗔怪地说道。

    “哦，想起来了，那一次还是你半夜偷了两个饭团给我，当时我都快要饿晕过去了。我第一次知道挨饿的滋味那么不好受啊。”

    “还记得老师为什么要罚你吗？”真子轻声问道。

    泽川林沉默了，当年老师一斋先生以中日外来战争为题，命众弟子作答，三天后其他弟子都洋洋洒洒长篇策论交作业，而泽川林因不喜欢战争，他交的策论只有一句话——日本不与中国开战是等死，日本若与中国开战是找死。没想到，这篇一句话的奇论竟惹得老师一斋勃然大怒，不仅当堂重责泽川林，而且罚他三天不许吃饭。

    “日本不与中国开战是等死，日本若与中国开战是找死。精辟啊！师兄，你知道吗？当年老师重重责罚你，不是因为你说得不对，而是因为你正说中了他的心病。”真子感叹道。

    “我知道”泽川林苦笑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偷偷塞给我饭团时说过，一定要想办法破解我的两难命题。现在看来，你确实做到了，不愧为一斋书社最杰出的弟子。”

    “你错了，我并没有破解你的两难命题，现在日本的命运依然是不与中国开战是等死，与中国开战是找死。”真子幽幽地说道。

    “不会啊，现在不论天时、地利、人和各种优势都在我们这一边，可以说是稳操胜券，为什么这时候你却如此悲观？”泽川林不解地问道。

    “师兄，你说在这场战争中我们稳操胜券，我愿闻其详？”真子严肃地问道。

    泽川林见真子如此郑重其事地发问，他也不敢再懒散地躺在地毯上，连忙起身正襟危坐。在一斋书社，泽川林的年龄最大，师从一斋先生的时间最长，但他这个大师兄也是最懒散不过的，举止一点也没有威仪，这让一向注重礼教的一斋头痛不已，没少责罚他，可他却屡教不改，依然我行我素。不过，若论学问的渊博，见识的高远，在日本除了有“国师”之称的一斋先生外，就要数这位有着“藏岩”美誉的泽川林了。他曾经连续三年蝉联日本游学者“天人”擂台赛的冠军，最后被有学者协会授予永久性天人名号“藏岩”，在日本青年一代学者中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人。

    “天人”擂台赛是日本老一辈学者中的有识之士痛感日本学术界存在着的浮夸门阀，排挤新人、空谈理论等种种弊端，为了培养真正的求知创新人才，以一斋先生为首的一批汉学研究者倡议重新发扬光大儒学的“有教无类”人才培养理念，不以学历、不以出身、不以地位、不以权威、不以学科为评价人才的标准，鼓励年轻一代破除门阀陋习，博采众长，精研务实，创新立异。每年由游学者协会设立擂台赛场，鼓励年轻人自立论坛，提出自己的独创创见，接受众人的批驳，最后被评选出来的十佳优秀者必须通过电视面向全社会公布自己的理论，如果能连续十日之内接受全社会的挑战胜出者，方可获得本届“天人”擂台赛的冠军。在日本，游学者的“天人”擂台赛采取幂名制，对全社会开放，任何人都可以报名参加，接受挑战或被人挑战，因此也被视为学者们的试金石，在残酷的、开放式的激烈辩论中，许多名人都纷纷败下阵来，日本东京大学的几位年轻教授曾悄悄报名参加“天人”擂台赛，结果还未进入决赛就被淘汰了。此事让东京大学的校长大为恼火，严令禁止教授们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赛。不过，这种实战型的擂台赛对于每一个真正的学者来说，具有无比刺激的吸引力，每年日本学术界的“天人”擂台赛都吸引了世界各地大批学者们前来观摩，“游学天下，实践人生”的精神理念也因此得以发扬光大，给日本社会和学术界带来了颠覆性的革命，大批有作为的日本青年抛弃了传统的学院教育模式，走上了独立创新，实践社会的道路。虽然，日本正统学术界一向排斥游学者，视其为异端，但对竞争最为敏感的日本企业界却对“游学者”的教育理念大为赞赏，因为这与他们“能力至上”的人才选拔标准不谋而合，所以，每年的“天人”擂台赛也是日本各大企业网罗人才的黄金季节，在企业界看来，一流的人才可以到一流的大学里去寻找，但是超一流的奇才、怪才、鬼才、天才，就只有到“天人”擂台赛场才能发现，由于游学者选拔赛非常激烈残酷，每次能进入决赛的不过数人，因此许多大公司都以拥有一名高级游学者而感到骄傲。

    尽管是公认的杰出游学者，但泽川林面对真子的提问还是不敢怠慢，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妹的学识功底绝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她一贯对自己这个大师兄礼让三分，处处藏拙，所以外界很少有人知道一斋书社最杰出的弟子实际是这个女孩，以前在学社里两个人私下切磋学问，泽川林就没少被她抓漏洞，在军政策略方面他这个做大师兄的更是望尘莫及。

    静心沉思半晌，泽川林才缓缓开口说道：“日本对中国开战时我正在国外游学，一开始确实出乎我意料之外，原以为这是场短命的战争，但没想到最后却战果辉煌，在国外我曾多次推演战局走势，但有几个关键之处一直没有理顺。你出走后老师招我回国，那时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是你在暗中全面主持大局，看了你留下来的一些资料，说心里话我只有敬服的感觉，没想到你能设计出如此精妙宏伟的战略。下面我以天时，地利，人和为题，来分析一下这场日中大战，如果有遗漏的地方，你就替我补充一下。”

    “首先，从天时来看，日本对中国开战第一个前提，必须是美国对中国宣战，这一点至关重要，否则日中战争必将重蹈二战覆辙，以中国的庞大的人力资源再加上美国强大的科技工业力量，日本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性。对中国开战而且要获胜，只有在中国处于绝对战略劣势的情况下才能达到此目的，美国对中国宣战是中国步入战略劣势的开始，而开战后俄罗斯、欧盟等世界强国宣布中立，则意味着中国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这时候日本对中国开战可谓天时具备。

    从地利来看，日本是一个岛屿国家，地形狭长，战略纵深无法适应现代战争的大跨度空间防御要求。虽然，中国没有像美国那样强大的远程空中打击力量，但中国拥有足以毁灭全世界的核武器，用来摧毁日本列岛绰绰有余，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即使获得了大陆战争的胜利，也难免本土被彻底摧毁的悲惨命运，在战争后期如果中国人节节失利很有可能采取此种极端手段挽回败局，到那时日本民族就真正不复存在了，这一点也是我始终忧虑的地方。后来看了你留下的资料我知道日本已经秘密发展出了自己的核武器，这个消息虽然让我惊讶，但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以日本高度发达的科技力量和核工业体系制造原子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只是惊讶日本军部真的敢制造并将它用到战争中。不过，也正由于我们拥有了足以毁灭中国的核弹，所以，中国在战争初期才不敢轻举妄动，从这一点来看你设计的‘菊花的刺’计划堪称精妙。中国的核武器虽然能毁灭全世界，但日本的核武器只要能毁灭中国就足矣了，这就保证了日本本土的基本安全。除非中国想毁灭全世界，否则它就不可能单纯为了胜利而使用核弹摧毁日本列岛，因为接下来日本的二次核战略反击将毁灭整个中国大陆，中国领导层是不愿意看到这一点的，因为那只能便宜了美国，让美国人成为最终的战争受益者。用虚张声势的‘核恐吓’弥补了日本的地利不足，这是日本对中国开战的第二个前提。”

    听到这了，真子赞许地点了点头，泽川林仅从她留下了一些零散的资料中能够迅速判断出其背后的战略设计意图，不愧为一斋书社的首徒，因为这需要敏锐的理解力和洞察力，军部的那些将军们至今也不理解“菊花的刺”背后所蕴藏的玄机，没想到师兄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泽川林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葡萄酒，继续说道：“下面再来说说人和，这也是我对你全部战略中最欣赏的一部分。中国地大物博，拥有雄厚的人力资源，如果仍按照二战的模式来打今天的这场战争，那首先被拖垮的将是日本而不是中国，因为日本的资源和人力无法支撑长期的消耗战。而且入侵中国本土将面临当地平民强烈的抵抗，靠怀柔政策很难在短时间内收买人心，靠冷血镇压手段也许会速见成效，但却不合时宜，毕竟现在是21世纪了，大规模滥杀无辜平民是不得人心的。既不能杀，又不能收买，在这种两难情况下你能想出用‘人口战术’来消耗中国的战略物资，同时消除占领区不稳定的隐患，这确实是一举两得的办法。几千万的难民涌入中国内陆，他们的衣、食、住、行每天都需要巨大的物资消耗，仅此一项就足以把中国政府压垮，这个问题解决不好的话很容易引起暴乱民变，到那时候中国将不战自乱，不战自败。这个计策实在是太高明了，师妹你是怎么想到的？”泽川林啧啧称奇道。

    “很简单，既然不能求人和，那就不妨试试反其道而行之，制造人患，以害为利。”真子淡然回答。

    “计是好计，只是太毒辣，有伤天和。”泽川林沉声说道。

    “是啊，我也自知罪孽深重，所以才选择出家忏悔。”

    泽川林听了认真地点了点头，赞同道：“你是应该静心忏悔，不然心魔反蚀，会害了你自己。”这大出真子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师兄会劝她还俗回日本，没想到泽川林却能体谅她的苦衷，这让她大为感动，不禁双眼婆娑落泪。

    “没有伦理道德的科学家是疯子，没有慈悲胸怀的兵法家是恶魔。不过兵以诈立，两国交战，各为其族，手段毒辣一些也在所难免，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对自己的这个小师妹，泽川林一直疼爱有加，见她如此凄苦模样，不禁后悔刚才的语气太重了一些，连忙又宽慰了几句，转移话题问道：“别哭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说现在日本败象已生？我看现在日本在这场战争中已经稳立不败之地，除非中国有能力打败美国，否则这场战争中日本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平局啊？”

    真子用衣襟擦了擦眼泪，娇羞地说道：“师兄你别耍我了，我就不信你没有看出来我在非洲布局的良苦用心。”

    “那里有什么玄机吗？我看不过是为了发动战争和防止本土遭核袭击而在海外作的一个活眼，就目前日中之战这盘棋局而言，我觉得这个保险措施似乎用不上了吧。”泽川林茫然地问道。

    真子微微一笑，缓缓道：“不是那么简单，非洲在我的计划中不仅仅是一个活眼，它还是日本未来的千秋立国之地。”说道这里，她的眼中透露出无限憧憬的神色。“日本与中国开战有什么好处？实际上一点好处都没有！打败它吗？那等于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强敌。占领它吗？那里有十多亿人口，无异于给自己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如果再为土地、人口、资源与中国开战绝对是愚蠢的行为，因为那里生存空间本身已经超负荷，没有多少可拓展的余地了。日本要想开辟新的生存空间领域只有将眼光放得更远，到亚洲以外去寻找发展空间。”

    一阵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泽川林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道：“所以，你就想到了非洲大陆，想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日本帝国，就为了掩护这个计划的实现，你竟然不惜发动一场战争来达到举国搬迁的目的？”

    “不错，这场战争最终只有一个目的——迁国！”真子霸气十足地说道：“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破‘日本不与中国开战是等死，日本若与中国开战是找死。’的怪圈。师兄出的难题我既然解决不了，就只有用一个新的目标来取代它。而要保证这个目标的实现，军部就不应当把主要精力放在大陆作战上，因为那里的胜负无关大局，只是用来吸引世人的注意力，掩护非洲立国计划的烟幕。”

    “临走之际我已经把整个计划向首相交代得非常清楚了，可惜他还是耐不住性子要追随美国与中国决战，这种战略上的短视等于是把日本又推进‘开战找死’的毁灭之路。虽然我不清楚美国人为什么一定要入侵中国，因为那不符合他们的一贯的做事风格，但我可以肯定美国的入侵目的不是为了占领中国，对中国这样一个核大国，只能用温水煮青蛙的策略慢慢削弱它的抵抗意志，美中之战使用的是这个策略，日中之战也应当坚定不移地执行这个策略，开战之初中国政府向内陆后方撤退重要大批人员、物资的时候，我之所以不主张乘胜追击，实施大规模轰炸，就是考虑到要给中国高层留一个喘息的机会，这样他们才不会走极端，动用核武器。因为中国一向自信他们的陆军天下无敌，在常规战中不输于任何一支军队，没必要使用核武器。如果逼急了，就算是有‘核恐吓’，中国军方强硬派也一定会大规模使用核武器来挽救败局，到时候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了。”

    “从目前的国际战略格局来看，这场世纪大战的输家一定是中国，现在最大的难题不是彻底打败它，而是如何让这个核大国不要输得太惨，免得困兽犹斗，走向极端。否则，对美国没有好处，对日本更是百害无一利。”真子最后忧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