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是一个非常空泛的词，且不说这个词了。和它对应的是“母爱”，基于母爱，我们衍生出很多道德话语，比如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来的，先说女人是“弱”的，然后通过一个社会角色把生了孩子的女人框定出一整套基于“母”的责任伦理。上小学的时候，每次写“母爱”的作文，都一定会有几篇让人潸然泪下的，不仅在自己班里读，还要各班换着读，同学哭、老师哭、作者哭。我就写不出来，我从小就写“消失的母亲”——四五岁的时候，我的妈妈跟别人跑了，其实我写得驴唇不对马嘴的，然后被老师拿去巡回传阅，我是不参加的，也恰好老师会悲悯地看着我：“孩子，不用你自己去读了”，然后我的老师哭，别的班的老师哭，还有别的班的同学下课哭红了眼来找我要做我的好朋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人给我两个特别好吃的酒心巧克力，我心里倍美，都觉得他们intellectual impairment。

　　父爱就更谈不上了，我从小就不能理解朱自清的文章，我觉得佶屈聱牙的，而且我感觉他岁数也挺大的了，要不然他父亲不至于那么行动不便，可能会有人理解这种感受的，但我不能理解，也不能因为在语文课本里，我就也有义务理解。他爸爸又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也挺伟大的，那是因为他具体做了什么，不是因为他的“父爱”，更不是因为别人的爸爸如何催人尿下，我就得跟着一块抹眼泪吧。初一的时候，约是2007年前后，“感恩”这个词就开始在教育界冒头了，那年的父亲节，老师让我们每个人给自己的爸爸写祝福，我心想着有什么好写的，我写了个爸爸我爱你，这是个两头不讨好的答案，老师说我敷衍，爸爸觉得有点变态。我问他怎么写，他说：“再喝大酒肠子就烂了！”也比较实在，他还补了一句：“你写你的，我反正也不听”。但我俩都很好奇老师觉得写得好的是什么，转天我还去打探了一下，优秀的是：“父亲的爱是巍峨的高山，我穷尽一生也只在攀爬”，我俩研究了一下，我说：“我还以为他爹死了”，爸爸说：“我也觉得，而且总觉得他爹生前很高级，是个人物”。

　　今年我的爸爸有点开始更年期了，经常“有劲没处使”，上半年他把我的卧室砸了，说要装修一个更高级的，然后觉得，砸都砸了，不妨把他的卧室也砸了，一起装修一下。但他不会和我商量的，等他砸完了，我又恰好从上海回家躺平一个月，有那么几天，我们都在地上铺单子睡觉。

　　等到屋子装修好了，已经是九月底了，他又觉得后院应该收拾一下，又开始砸后院。最近我还在家，有一天他砸得灰头土脸，自号：“白头仙翁”，并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奶奶：“妈妈，我太累了，咱家是不是有烧鸡，先解冻吧”。吃的时候，他在盘子里翻了很久，遂问：“妈妈，爪子呢？脖子呢？头呢？”，奶奶云淡风轻地说：“没出息的，我都给扔了，吃多了得癌症”。

　　他喊：“妈妈！”

　　我就觉得可怜，转天下午去买了五个鸡爪，他高兴地喝了半斤白酒才吃完，并说：“这要来几个鸡屁股，那就完美了”；一周以后的周末，他又在砸后院，我觉得他很辛苦，又去给他买爪子，结果那天没有鸡爪子了，我想起来他说鸡臀也可以是不是，于是买了一斤鸡屁股，放家里了，晚上我和朋友出门，回来的时候，听后妈说：“你爸爸又喝了半斤酒”，我说也不至于感动第二次吧，她说不是：“你屁股买太多了，不喝酒干吃就吐了”，我去他屋看了他一眼，他嘴里还念叨着：“要是再来点羊肝，羊肝！”于是又到了周末，我给他买了一块羊肝回来，他这次吃得平稳顺遂，还不忘：“我看就是缺一点——”，我问他缺什么，他说“酱牛肉，我看也不错”。正好转天他不上班，我就又给他买了一块酱牛肉，但我这次学聪明了，当他说：“真好，就是还——”，我赶紧说：“什么都不缺！没了！再吃就要龙肉了”。

　　爷爷奶奶老了以后，我家搬回了爷爷家隔壁楼的老房子里，在一个四层小楼，我家住一层。四层住着一个厮，赶上福利分房最后一批住进来的，特别没规矩，在顶层装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街坊邻里碍于都是同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井水不犯河水，但经年累月的，那个破热水器就老化，天冷了水管总是裂，他一裂，水就往楼下哗哗流，正巧我家的车子停在我的窗前，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属实让人神经衰弱，碰上过好几次。最要命的是，四楼自己不知道，每次都是我春江水暖鸭先知，还要爬上四楼去他家敲门，拿出百分之百亢奋的热情要和他决一死战说些狠话。

　　但今天，我突然意识到，明明是他们家不占理，凭什么每次都是我爬上爬下呢？刚刚又“大珠小珠落玉盘”了，我就知道又有架可以吵，在抓住证据之后，就开始在楼下喊：“x楼x栋401，你家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又坏了，哗哗在流水呢，快看看吧，明天降温了，把爷爷奶奶们滑倒了可就坏啦！”。这么多年我也顿悟了，他家真有心气早就解决了，我让他修也是杯水车薪，现在我一点都不想解决问题，我就是个无赖，本着我不好过谁也不想痛快的原则，就在楼下喊。

　　这时候，我的爸爸出来了，问我大晚上不在屋里呆着出门干嘛还喊，我指了指那正在噼里啪啦的水，他说了句：“傻玩意，你这样喊大家都知道了”。我说：“我一点都不想解决问题”。他自己又进了家门。过了一会，他又出来了，手里拿了点什么，等他走进看，发现是个喇叭：“电池还有电，这里是空心开关，要按住了说，使劲吧，实心开关是大功率照明灯，去”。

　　这一刻，我敢说，全球这么多当了爹的人，我爸爸是独一无二的。此时，他不是爸爸，也不是爹，或者也不是什么“像哥们一样”，我只觉得，他是和我站在一起的。

　　这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