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如果不是出生在这里或被发配至此，怎么会有人主动想去这样的地方生活呢？

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意象都是：白茫茫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零下六七十度的严寒，荒无人烟的流放地，古拉格劳改营，还有那句著名的俄罗斯威胁——“信不信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去！”

跟这里相比，宁古塔都是天堂吧。

所以，当芬兰记者尤西（Jussi Konttinen）决定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搬到西伯利亚最冷的人类居住区——萨哈（雅库特）共和国的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一年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人是疯了吗？

1 永冻土之上的生活

尤西是《赫尔辛基日报》的自由记者，也是第一位拿到许可在西伯利亚生活的外国记者。

来自祖母的俄罗斯血统，和早年曾在俄罗斯生活过的经历，令他对寒冷的西伯利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即便如此，带着全家去雅库特的村里生活一年半，还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决定。从获取许可、寻找房屋、安排交通物流、联系学校，到购买车辆、安装澡房、购买木材等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年多的生活，似乎还没习惯就已经结束了。

离开芬兰这个教育水平全球第一的国度，孩子们被送进当地学校和幼儿园，学习俄语、雅库特语和当地民族乐器。全家住在没有室内厕所的房子里（村里人习惯把厕所建在屋外的院子里），零下五十度出门上厕所成了最大的挑战。 在这样的极寒中，出门前至少要花半小时穿戴：厚厚的毛皮大衣、特制的靴子、护耳帽、口罩……在这里，年轻人追求时髦的代价可能是冻伤截肢，喝醉酒的后果可能是冻死户外，汽车需要专门的保暖车库，冬天需要融化冰块取水……

这样的生活，竟然值得一个衣食无忧的芬兰人专门跑来体验一年？

2 被资源诅咒的罗荒野

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对西伯利亚的认知就是：气温极低、面积极大、没什么人。中国古代称这片土地为“罗荒野”。

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可写的？如同星野道夫那样对雪地生活的热爱吗？

但尤西作为一名记者，对这片“流放之地”的方方面面都感兴趣。他研究了当地的政治、经济、教育、生活、矿藏、自然、历史、土著文化、环境危机……近50个主题的内容，组成了这本五百页的书。你会发现，西伯利亚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一片空白，而是一个被雪覆盖的、层层叠叠的丰富社会。

西伯利亚占俄罗斯国土面积的77%，拥有俄罗斯大部分的自然资源——石油、天然气、煤炭、镍、黄金、铀、铂金……没有西伯利亚，俄罗斯就不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没有西伯利亚的资源，俄罗斯就无法养活那些经济落后的地区，也负担不起“大国”的排场。

但与此同时，西伯利亚也是全俄罗斯最贫穷的地区之一。用尤西的话说：这里的人本可以像中东土豪一样富得流油，却在俄罗斯的“殖民”之下，成了全球最穷的地方之一。

尤西写的不是“我在西伯利亚受难记”，而是一本关于这片土地的显微镜观察报告，以及一份对于资源和权力的深度报道。

他写到诺里尔斯克——世界上最北的大城市，也是地球上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之一。这座城市的镍矿和冶炼厂每年排放近200万吨二氧化硫，是芬兰全国硫排放的20倍以上。工厂杀死了数十公里范围内的森林，冬天的雪会变成黑色。

而这座城市的存在，离不开斯大林的古拉格劳改营系统。1935-1956年间，50万人在这里的极端气候中劳作，很多人死在这里，被埋在永冻层里。

这座城市就是西伯利亚的缩影，所以尤西说，“只有去过诺里尔斯克的人才算见识了真正的西伯利亚”。

他也写到雅库特的钻石矿、黄金矿、石油和天然气。西伯利亚为莫斯科创造了巨额财富，但本地人却生活在贫困中。公共服务糟糕，基础设施破败，年轻人纷纷逃离——在这里的“外人”，只有被高薪吸引来的矿工。

他写到驯鹿牧民——雅马尔和其他地区的土著民族，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正在被石油天然气开发、过度放牧、气候变化摧毁。永冻层和北冰洋正在融化，一切都在改变。当地人却并没有从这些资源和变化中获利。

这就是“资源诅咒”：拥有最多资源的地方，往往最贫穷；创造最多价值的人，往往最被剥削。

3 芬兰与俄罗斯：漫长的纠葛

读这本书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芬兰与俄罗斯之间有这么深的纠葛。

他们不只是地理上的邻居：芬兰曾附属于俄罗斯帝国（1809-1917），两国边界长达1340公里。尤西本人就有俄罗斯血统，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

而西伯利亚对芬兰人来说，不只是“遥远的东方”，还是有着痛苦记忆的地方。

1942年，19,000名英格里亚芬兰人（Ingrian Finns）被斯大林强制流放到西伯利亚。这些人的祖先在17世纪移居到圣彼得堡附近，但在二战期间被指控为“潜在的间谍”，整个族群被连根拔起，扔到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

尤西专程去采访了这段历史的遗留，而这段故事也和卡普希钦斯基和法特兰在书中记录的那些移民故事相互印证，再次勾勒了远去帝国的残暴剪影。

今天的西伯利亚依然有大量芬兰后裔和芬兰痕迹。俄罗斯境内有超过30,000名芬兰人，其中许多在西伯利亚。同属严寒之境，两国之间的经济、技术、科研也多有交集。

所以，当一个芬兰记者跑去西伯利亚生活，所写的报道还在两国都引起大量关注，背后其实有着某些若隐若现的社会关联。

4 西伯利亚对世界的意义

读完这本书，你会意识到：西伯利亚不只是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它对中国、对世界都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

中国是西伯利亚石油和天然气的主要买家，书中也时常提及中国买家在西伯利亚的动作。甚至连作者一家最后回芬兰时，都是先经陆路到北京再飞回芬兰。

气候变化正在融化西伯利亚的永冻层，释放出大量甲烷，加速全球变暖。而雅库特——这个被称为“世界寒极”的地方——正在成为气候变化的前线。当地人说，冬天越来越短，冰层越来越薄。永冻层里的幽灵正在被释放出来。

这本书关注点极多、信息量巨大——有评论说“像是关于西伯利亚和俄罗斯的巨大信息库”。它没有一般的游记那么轻松有趣，叙事性强，而是更关注宏观的、结构性的问题——政治、经济、环境、历史、社会。像是一部关于西伯利亚的纪录片，冷静、客观、信息密集。

但这位芬兰记者也努力让这片冰冷沉重的大地多一些趣味：他和当地官员斗智斗勇；他目睹了欧亚大陆最高火山的喷发；他在有70,000头海象的海滩上度过了几天；他在永冻层深处寻找猛犸象牙（西伯利亚的”白色黄金”）；他在苔原上的涅涅茨人家里过夜，甚至还在一部雅库特恐怖电影里扮演了一具冰冻僵尸；他参加了厄瑟阿赫夏至节，见证了一项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世界上穿着民族服饰参加者最多的节日。

这些经历为这本厚重的书增添了一些冒险的色彩，也让读者看到西伯利亚在冰冷面具和帝国阴影下，有如孩童一般的纯真美好。

那个带着全家去受罪的芬兰记者，或许不是疯了，而是想要记录下这片土地——在它被气候变化、资源开发和历史遗忘彻底改变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