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是意外的消息。 有时一件明明重大的消息，因为反复得见，反而逐渐失去新闻的价值。 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到越南“支持古巴人民行动”募款，为古巴人民筹集粮食、生活必需品与人道援助，我几乎忘了古巴经济危机仍在持续。

这不是古巴第一次发生经济危机，也不是古巴史上最严重的经济危机。 但是不同于过去的经济危机，因为苏联垮台而举世皆知。 本次经济危机就像家道中落的远房亲戚，一开始你听见他们的痛苦，还能感同身受，但是日复一日的呐喊，久而久之，你也视若无睹了。 这正是古巴的困境，

卡斯特罗革命成功之后，在古巴推行社会主义，于1960年将企业资产国有化，其中包括美国炼油厂、糖厂等企业都被无偿国有化，美国于是对古巴实施经济制裁，古巴倒向苏联，并且在军事上合作。 1961年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反卡斯特罗古巴叛军入侵失败，肯尼迪总统脸上无光，必须对古巴展示强硬姿态。 隔（1962）年对古巴采取全面贸易禁运，禁止美国公司与古巴进出口交易，开启了对古巴超过一甲子的制裁至今。 不久后爆发导弹危机，是冷战时期美苏最接近核战的时刻。 飞弹危机结束后，美国对古巴制裁更加严格，而且有从短期禁运变为长期制裁的倾向。

此后美国对古巴的经济制裁时松时紧。 卡特担任总统时缓解与古巴的紧张关系，展开两国对话，甚至在1977年派驻代表至古巴首都哈瓦那，寻求双方和解乃至合作的契机。 他反对全面贸易禁运古巴，并允许美国人至古巴旅游。

今（2025）年初美国国家档案局揭秘的资料显示，卡特派遣可口可乐CEO奥斯汀（Paul Austin）密会卡斯特罗，开启与古巴秘密外交，双方官员在美古两国共进行 11场秘密会议，卡斯特罗本人也曾参加，卡特的目的在“解除禁运，双方关系正常化”，不过因为总统大选输给雷根，最后未能达成目标。 不过卡特自总统卸任后，终生都在促进美国与古巴的外交关系。

里根总统上任后，于1982年将古巴列为“支持恐怖主义国家”，恢复并强化出口与金融限制，双方关系再度陷入冰点。 这是因为卡斯特罗属于老一辈的共产主义革命家，致力于“输出革命”以消灭资本主义。

1990年代，美国对古巴的经济制裁被正式制度化，包括1992年《 Torricelli法案》禁止外国子公司与古巴交易，并限制美国援助提供给与古巴有商业往来的国家，1996年 《Helms–Burton法案》则直接将禁运法律化，并限缩美国总统权限，必须等到古巴出现民主化过程才能解除禁运。

如今古巴甚至需要同为共产阵营的越南捐款以获得粮食与生活必需品，令人不胜唏嘘。 （维基百科）

2000年代，因人道原因，允许对古巴出口粮食与药品，但要求现金给付，不得提供信贷。 到了奥巴马担任总统时，是继卡特之后，再度希望与古巴关系正常化的美国总统，双方恢复外交关系，鼓励观光与文化交流，以及放宽部分美国企业投资的限制。

之后川普上任，逆转奥巴马政策，限制观光以及强化对古巴国营企业与军方企业的进一步制裁，更在2021年卸任前，和里根一样，再度将古巴列为支持恐怖主义国家。 拜登上任后，虽然在口头上表示要促进与古巴的关系，但实际上却是在川普的基础上，对古巴有限放宽。 仍然维持禁运，也并未将古巴从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中剔除，但是在两国交流与汇款等事项上，给予一定程度的松绑。

六十多年来美国对古巴的经济制裁，自然对古巴的经济造成重大伤害，不过古巴依旧在美国制裁下，维持相当优异的医疗与教育，以及低廉的交通运输系统，以及食物，都由政府补助，照顾全体国民的社会福利，而为全世界所称道。 以教育为例，卡斯特罗掌权2年后就开始全国扫盲运动，对农村尤其用心，并提供义务教育，至今古巴全国识字率已经达到99.8%，与已开发国家相当。

不过古巴因为实行计划经济，国家大部分企业都属于国有，效率十分低下，而且缺乏诱因创新，导致技术进步十分缓慢。 1959-63年，古巴曾经在苏联的支持下，采取进口替代策略，以扶持工业化发展，最后却以失败告终，没能产生任何具有竞争力的工业，于是又退回以蔗糖为主的农业经济以及依赖苏联石油转口获利。

除去苏联的补贴之外，古巴经济基本上只依靠农业与矿产，国家经济缺乏韧性，而且利润率偏低，幸好后来发展观光业有成，为古巴经济注入一股活水。

美国的长期制裁自然使古巴倒向苏联，出口的蔗糖依赖苏联补贴，还自苏联获得大量的石油、食品与机械设备，但这也为缺乏韧性的经济埋下祸根。 1989年起因为苏联解体，使得古巴顿失蔗糖补贴和石油与粮食来源，造成国家史上最大的经济衰退，从1991年至1994年，进出口萎缩超过八成，从粮食、药品到生活必需品全面匮乏，尤其是苏联停供石油后，很多工厂无法生产，机器无法运作，供应链断裂，从工业、农业到交通都出现问题，古巴人民瞬间从天堂跌入地狱，GDP跌掉了35%，被称为” 承平时代的特殊时期》（the special period in time of peace）。

为了走出“特殊时期”的困境，古巴采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合法化美元（方便收取境外古巴人自寄回的资金）、有限度开放私有企业（例如家庭餐厅、计程车）、拆解低效率的国有农场，给予农民更多的自主权以及生产诱因、将观光定为策略产业以吸收外汇、允许合资企业以吸引外资等等，这些措施的确有助于生产效率，古巴本早可以实行这些基本的改革， 但却直到国家面临重大经济困境时才被迫提出，古巴一直到公元2000年才恢复危机前的水平。 而卡斯特罗与委内瑞拉独裁强人查维斯交好，自委内瑞拉获得廉价石油，也解决石油匮乏的窘境。

美国的长期禁运，固然影响古巴的进口、金融与外国投资，令古巴供应炼与资金链断裂，技术落后，国家外汇不足，严重伤害古巴经济，但是也成为古巴政府表现不佳的托辞，掩盖了古巴政府错误的经济政策，也妨碍经济结构的改革。 古巴政府善于利用美国禁运鼓动民众反美热潮，以转移执政不力的事实。 自本次经济危机爆发以来，古巴政府便多次批评美国禁运是造成古巴经济危机的主因。 去年，执政党更在首都哈瓦那发起反美大游行，其中一只主力由现任总统（共和国主席）狄亚士-卡奈（Miguel Diaz-Canel）和前总统劳尔·卡斯特罗（Raúl Castro）领衔，率领数千名古巴民众赴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前抗议对古巴的禁运，导致古巴的经济危机。

越南政府正订下高成长率目标，希望在2045年达成发达国家。 （维基百科）

美国禁运重创古巴经济是事实，不过美国对古巴的经济制裁一直都在，除了美国的长期禁运之外，古巴目前的经济危机还结合国内外多重因素。 首先是委内瑞拉查维兹推行的社会主义后遗症显现，查维兹过世下台后，委内瑞拉经历一连串的经济崩溃，情况比古巴更为恶劣，自然也顾不上古巴，连带影响古巴的经济表现。

这也强化了古巴的能源危机。 不仅生产企业缺乏石油，还有古巴多年来电力供应不足与燃料短缺的问题更是日渐加剧。 古巴基础设施原本老旧，美国禁运与外汇短缺，让古巴没有能力更新基础设施，不仅全国各地，连首都哈瓦那都曾三番两次大停电，让整座城市停摆，2023年电力系统的崩溃，又进一步加剧古巴的经济危机。

此外，古巴曾试图增加附加价值，结合自己擅长的医疗与观光，所推出的医疗旅游行程，在国际上颇受好评。 不过自从Covid-19以来，观光人数大减，遑论医疗观光，严重冲击古巴经济，更顿失外汇来源。 尽管疫情重创古巴，但是疫情期间，古巴依旧秉持国际社会主义情怀，对外慷慨援助疫苗。

当然，根本原因还是古巴整体的生产效率低落，实行社会主义，让人民缺乏努力的诱因。 虽然举国强调种植蔗糖，但是粮食基本不足，必须依靠外国进口，偏偏疫情恶化外汇短缺，让古巴粮食短缺，人民无法获得基本热量。 卡斯特罗在世时为所有7岁以下孩童每天提供一公升牛奶的承诺无以为继，还必须紧急向联合国世界粮食总署求救奶粉，才能勉强维持。

古巴连年的经济危机，已经让人民难以填饱肚子，所幸既有的社会安全网，让人民虽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不过经济困难也显现出社会主义国家资源分配的方式。 既然价格机能遭到压抑，所以食物的分配并非以价格为主，而是按照社会阶级与关系，高干与军队可以优先获得食物配给，平民百姓只能在饥饿线徘徊。

生产效率低落的关键，不仅是因为吃大锅饭让人缺乏努力的诱因，关键在于古巴人民缺乏创新，国有企业垄断多数国家资源下，获得资源的最佳方式是根据关系与立场排序，而非创新程度。 加上美国禁运，难以取得关键零组件，封锁了古巴技术升级的可能性，过去进口替代的工业化失利，农业又难以取得技术进步，古巴别说创新，连更新现有的基础设施都显得极其困难，所以造成国家三天两头停电，工厂生产停顿，陷入恶性循环。 类似台湾工研院衍生出台积电，成为私有企业逐渐技术自主升级的故事，在古巴由如天方夜谭。

供给不足下，古巴人民面对惊人的通货膨胀。 自2021年以来，官方数据显示，过去5年消费者物价上涨了4倍，一般咸信实际通胀要超过官方数据。 例如2021年官方数据显示巴西的通货膨胀率为77.3%，但是学者搜集相关资料研究后发现，174%至700%之间，古巴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

尽管经济如此困难，古巴劳动部长Marta Elena Feitó Cabrera今年7月在国民议会表示“古巴没有乞丐”、“问题在于那些伪装成乞丐的人”，否认古巴的经济困境，反而指控是别有居心人士造成的印象。 此言一出，举国譁然，连总统狄亚士-卡奈都加以谴责，Cabrera在隔天就“辞职”获准。

古巴人民对此自然十分不满，近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大规模示威抗议，人数日益增加，打破三十年来的纪录。 而且很多古巴人选择“以脚投票”，出逃古巴，成为近年美国等发达国家的非法移民，自2020年以来，已经有超过100万名古巴人离开国境，对一个只有1,000万出头人口的国家来说，这个数字高到令人战愠。 很多古巴人卖掉房子，全家人带上所有家产，赌上一切偷渡到美国，造成每年超过20万名非法移民。 这又反过来强化美国对古巴的经济制裁，恶化古巴经济，成为另一种恶性循环。 川普2.0不仅深信对古巴的经济制裁，国务卿鲁比欧更是古巴经济制裁的主要策划者和执行者，因此预计未来几年内，美国对古巴不太可能有实质的松绑，古巴严峻的经济情势恐怕难有起色。

如今古巴甚至需要同为共产阵营的越南捐款以获得粮食与生活必需品，令人不胜唏嘘。 越南国民所得长期远远落后古巴，当古巴已经发展出优异的教育与医疗系统时，越南甚至还未独立，连年战争更是让越南缺乏资本与技术，处于高度落后的状态。

越南和古巴的差距有多大，可以由以下数据看出来。 1990年时，越南平均国民所得不过将近100美元，古巴已经高达2,700美元，是越南的27倍。 即使到了今日，2024年时，古巴的平均国民所得仍有9,600美元，越南仅有4,300美元，不到古巴的一半。 但是面临经济危机的古巴人民，不仅食物匮乏，连生活必需品都成问题，如今竟然需要向越南求助，由越南政府发起“支持古巴人民行动”募款，人民捐款给平均国民所得较高的古巴购买食物与生活必需品。 当古巴人民正挣扎于填饱肚子甚至外逃为非法移民时，越南政府正订下高成长率目标，希望在2045年达成发达国家，意味着越南从今起必须以过去亚洲四小龙经济奇迹的方式成长，才有可能达成。 两国发展如云泥之别，令人感慨万千。

※作者沈荣钦为台大机械系、政大企研所毕业，于法国INSEAD取得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