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原本的农产品交易体系中，中间商占据了至关重要的位置，广大农民统一将设置了最低收购价的农产品出售给中间商，中间商则提供仓储、运输甚至是小额贷款服务。

2020年，允许农民绕过中间商，与终端零售商直接交易的新法律出台，莫迪政府希望借此改变农业发展停滞却财政负担沉重的问题，促进农业和下游行业的发展。 

从2020年11月末开始，因为担心受到终端大企业压榨，农民聚集在首都新德里进行和平示威。离开家乡的农民不一定有机会投亲靠友，想要在首都长期抗议甚至要露宿街头。

同时，脱产抗议也让农民在经济上只进不出，成本抬高，通常难以持久。而改革事关重大，所以政府虽然与抗议者反复磋商，但尚没有做出令对方满意的让步。

之前无论是谁收购，都不会触及到农民的保底收益

毕竟国家补贴了最低收购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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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如果是在寒温带国家，冬天抗议可够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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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事件乍看上去是一场印度农民发起的，捍卫自身利益的自发运动，但这些农民背后又有怎样的势力，反映了怎样的社会背景呢？

这不是第一次农民抗议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2017年抗议 图：shutterstock）▼ 

农民背后的组织

从2020年末，游行示威时断时续坚持了三个多月。经过多轮磋商后，政府提出可以改革延后一年半实施，但农民并不满意。政府不准备做出废除改革的让步，便希望早日镇压示威。但是游行示威一直处在和平状态，最高法院认为示威没有影响他人的日常生活，镇压示威有违印度法律，所以示威得以一直继续下去。

主要操作是互相堵路点火放烟

警察也逮捕了不少人希望农民能知难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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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1月26日，宪法生效印度共和国成立，从此，1月26日成为印度的“共和日”。这一天通常会组织庆祝游行，今年还举行了阅兵仪式，考虑到这是疫情加游行的关键时期，需要办一场大庆典来提振民众支持率，如果出现意外，那实在是脸上无光。

该办的还是要办，几个农民还能翻了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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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会农民为了让政府让步，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全世界都能看见的大好时机。结果农民在这一天占领了相当于印度天安门的红堡，给“共和日”庆典注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印度喜剧色彩，将这场运动推向高潮。

一边是炫耀兵强马壮的战车游行

一边是农民愤愤不平的农车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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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万辆卡车和拖拉机涌入新德里，其中相当部分突破了警察用混凝土桩、集装箱、铁丝网封锁的道路，并在新德里安营扎寨。新德里农民的抗议营地中有发电机、临时厨房和补给仓库，为可持续抗议提供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

有吃有喝，组织有度

农民在前线抗议，后勤补给也非常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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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当然需要组织进行协调，最核心的抗议者来自百余个农民组织，他们为了协调一致又组成了全印度农民斗争协调委员会（AIKSCC），该组织涵盖从保守派到左翼政治光谱的各个维度，较为松散。

2017年建立的AIKSCC

是由250个农民组织组成的泛印度保护伞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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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力较强的组织则是有数十年历史的印度农民联盟（Bharatiya Kisan Union），而这一组织的中坚力量是旁遮普邦的锡克教农民。其中的领导者普遍是旁遮普背景的大地主，但抗议时往往可以发动大量的佃户和小农，毕竟一方面小农与大地主有共同利益，另一方面大地主可以为参与抗议的小农提供物质补偿。

农民联盟的主席在抗议现场和土地亲密接触

为民众的抗议之路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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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政党也在背后起到了默许和支持的作用。

虽然印度有能力角逐最高权力的政党只有印人党和国大党两党，但是州一级却存在数量众多的小政党，他们与本州的利益集团联系紧密，同时又是大党的团结对象，在印度政治中起到地方治理和上传下达的作用。

小政党和底层领导都是直接接触民众的人

在地方上有巨大权威，且能影响政策的实际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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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政党往往站在本次改革的对立面，因为一方面，农民是他们最重要的票仓，失去农民的支持就可能失去政治前途。另一方面，印度的农业政策长期是下放给州级单位的，如今莫迪的改革却开启了农业政策和日常管理的中央集权化，这是地方政府不愿看到的。

会哭的孩子

本次示威的核心力量是生活在西北部的锡克人。他们从事农业生产固然辛苦，获利也往往不多，但是他们绝对不是想象中生活贫困、备受压迫的贫农形象。他们经营着家族化农场，种植附加值较高的生姜、大蒜等调味品，也种植作为印度菜必需品不愁销路的洋葱，以及能获取价格补贴的小麦。其中不少人是地主，甚至是印度农产品流通领域不可或缺的中间商。

印度最著名的美食就是咖喱了

作为咖喱的配料，洋葱的产量和销量都相当可观

印度东部农村更为贫穷，矛盾也更为尖锐，至今依旧活跃着从民族主义到共产主义的数十支武装力量，偶尔还会与印度的警察部队发生流血冲突。然而东部地区的农民并非参与这次示威的主力，甚至可以说兴趣寥寥。

换个角度来说，有能力组织脱产示威的人一定不会是手停口停的佃户，而是有产业需要保卫，被改革伤害到切身利益的人。至于通过之前的农业体系能够致富，且乐于用体制允许的方式参与政治，表达不满的，为什么都是锡克人，这就涉及到锡克人在印度的特殊性了。

这次抗议活动，一眼望去更像一场各色头巾大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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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克教是形成于16-18世纪之间的年轻宗教，一度建立过独立于印度的锡克帝国，直到被英国击败才被纳入英属印度的统治。英国人看重他们善战且较为忠诚的特点，将其纳入到自己的统治体系中来，以至于包着藏红花色头巾的锡克警员，定义了近代中国人心中的印度人形象——“红头阿三”。

上海公共租界的锡克教巡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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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教义与印度教大不相同，但也通常被印度教徒视为印度本土宗教，印度独立前后，锡克人也就成为了团结对象。一方面重拳打击锡克人中出现的独立建国倾向，一方面则尊重锡克人习俗，并给予实际上的福利。他们的整体生活水平实则高于印度教徒。

但想独立的心也一直怦怦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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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印度理论上对大量农产品给予补贴，但实际上只有6%的农民能得到补贴，旁遮普的锡克人便是受益于补贴的重要群体，以至于气候较为干燥的旁遮普成为了印度粮仓，甚至因为灌溉耗水过多，出现了地下水水位连年下降的情况。

锡克人社区较为团结，其教义重视农业和勤劳，让他们成为60年代印度农业绿色革命最重要的受益者。其中的大地主甚至具备国际视野，将孩子送出国留学，或者有亲戚移民欧美。锡克人甚至成为了加拿大一支重要的政治势力，一旦印度锡克人遇到问题，欧美的锡克人就会团结起来给予声援，他们在所在国家往往风评不错，又占据前殖民地国家、少数民族、移民的多重“政治正确”优势，比较容易影响到欧美的外交决策。所以这次抗议一开始，欧美国家就普遍表示关切。

此次农民抗议法案是印度的内政

但欧美国家内的抗议活动也同步进行着

试图通过国际舆论对印度执政党施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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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旁遮普

旁遮普地区是锡克教的发源地，印巴分治后，旁遮普地区被一分为二，巴基斯坦的锡克教徒向印度旁遮普邦集聚。目前全球有三分之二的锡克教徒生活在旁遮普邦，占该邦人口的57%。

印度一侧的旁遮普邦与巴基斯坦一侧的旁遮普省

其实都属于印度河流域

而印度为了争取旁遮普邦和锡克人的支持

在政策上有所倾斜并不奇怪▼

旁遮普邦虽然遍布平原，但是年降雨量仅有不到500毫米，而且七成集中在7-9月，相较于印度其他地区并不具有明显的农业优势条件。

得益于旁遮普地区遍布喜马拉雅山脉融雪形成的河流，可以作为天然的灌溉水源，而锡克农民较为勤劳，依靠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才占据了优势。在印度刚刚独立时，旁遮普邦的富裕程度仅次于德里和果阿。

萨特莱杰河从印度旁遮普（右）流入巴基斯坦旁遮普（左）

（图：google map）▼

随着印度大规模兴修水利，推广现代化农业，其他地区的短板开始补齐。在印度1991年改革开放后，哈里亚纳邦、古吉拉特邦、喜马偕尔邦、马哈拉施特拉邦、卡纳塔克邦、泰米尔纳德邦、喀拉拉邦先后超越了旁遮普邦，而且差距还在不断拉大。

古吉拉特邦的水坝

（图：shutterstock）▼

早在莫迪农业改革之前，印度不少经济学家、环境学家、农学家就从各自角度论证了旁遮普邦之前依靠补贴的农业模式其实已经不可持续。应该从生产主粮转向高价值农作物+畜牧业均衡发展模式。

旁遮普邦的农业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丧失优势，如果这里能依靠相对充裕的资金向制造业转型，也不失为一个腾笼换鸟的好机会。然而，这里营商环境较差，工业迟迟发展不起来。周边其他邦纷纷出台税收减免等优惠政策，让旁遮普的中小规模工业进一步流失。

印度目前依旧受制于电力供应，所以电力资源的分配便可以一窥州政府对于各个行业的扶持力度。

旁遮普邦还在坚持农业的电力交叉补贴，导致这一支出逐年攀升。这表面上看是惠农政策，实则是政府主导下的资源错配，成本则悄悄由包括工业在内的全社会买单。在种种补贴的消耗下，旁遮普邦政府在印度负债率最高，一年仅利息就相当于该邦收入的20%以上。

财政赤字会造成了恶性循环

一个邦再不济有国家兜底也不会破产

但在邦内，各方面基建福利都会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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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发展滞后也导致旁遮普邦失业率高启，特别是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心理健康问题、酗酒、吸毒的概率都高于印度平均水平，连新冠病死率都是印度平均水平的两倍。被剥夺感强烈，对改革的不信任和对未来的悲观让当地农场主抱紧土地资源，将现有农产品流通模式和补贴倾斜视作救命稻草。

没人能预测如果改革推行下去，旁遮普农民到底会成为印度农业进步的牺牲品还是参与者。但是不改革，这种死而不僵的状态一定会持续下去。改革利益受损群体占据了弱势群体道德至高点，且不用担心被政府血腥镇压。可见，推行刮骨疗毒式的改变，比组织群情激愤的政治运动要难得多。

其实改或不改，炮灰都是那些连地都没有的佃农

（图：shutterst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