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三个半月时间里，号称30万之众的阿富汗国家安全部队（ANDSF）被阿富汗塔利班武装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击溃。ANDSF这场堪称“史诗级”的大溃败也令无数军事评论家大跌眼镜。套用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将领王耀武的话说：就是30万头猪，塔利班抓3个月也是抓不完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令人目瞪口呆的大溃败呢？

　　这段时间以来，各路专家对ANDSF的溃败原因解释最多的是其战斗意志的低下。不止是强调战斗意志的中国的专家这样说，美国人自己也这样说。早在7月30日，美国阿富汗重建特别监察长办公室（SIGAR）的报告就指出“阿富汗军队缺乏战备和战斗意愿”。根据美国《华尔街日报》对部分前ANDSF士兵的采访，有相当多的ANDSF完全没有进行过抵抗就缴械投降了。这说明，战斗意志的缺乏肯定是ANDSF大溃败的直接原因，但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ANDSF战斗意志的匮乏呢？

　　首先是美国扶植起来的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以下简称阿伊共）政府从上而下系统性的腐败，这导致ANDSF缺乏资金，人员，给养，武器。相信这些天来关注阿富汗局势的读者都对阿富汗总统加尼的“四车现金”记忆犹新。但这实际上只是阿伊共系统性腐败的冰山一角。事实上，阿伊共本身就是伴随着腐败产生的。早在2013年美国《纽约时报》就曾披露，2002年12月至2013年10年多的时间里，美国CIA直接提供给了阿伊共第一任总统卡尔扎伊“数千万美元”的黑钱，用于笼络阿富汗重要政治势力。

　　在美国人的帮助下，卡尔扎伊家族迅速成为了阿富汗最炙手可热的政商家族。除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外，其兄弟马哈茂德·卡尔扎伊、艾哈迈德·卡尔扎伊、沙阿·卡尔扎伊等也都在阿富汗的政界、商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这不可避免地加速了整个家族的腐败堕落。而在卡尔扎伊家族薄基的腐败案中，最著名的当属新喀布尔银行腐败案。马哈茂德·卡尔扎伊是该银行的第三大股东，拥有银行7%的股份。这一身份使其得以在新喀布尔银行进行欺诈性贷款。据估计，马哈茂德·卡尔扎伊以及其他与哈米德·卡尔扎伊关系密切的人先后从新喀布尔银行套取了约10亿美元的贷款。案发后，阿富汗政府只追讨回了其中的1.8亿美元。

　　如果仅仅是精英家族的腐败或许还不足以完全摧毁这个国家的军事力量，但高层的腐败带动了整个国家机器，尤其是军队内部的腐败。虽然美国总统拜登口口声声说ANDSF有30万兵力，但实际情况是，不管是美国人还是他们的北约盟友，没有一个人知道ANDSF到底有多少兵力。这个30万只是阿富汗政府向美国人请求军事援助时的说法，然而根据美国方面自己的调查，ANDSF中“阴兵”（Ghost Soldiers）问题极其严重。所谓“阴兵”指的是只吃军饷不见人的“士兵”，这是军队系统内部贪腐敛财的一种方式，不仅会虚耗国家的国防经费，也会给国家和盟友造成“我很强”的假象。仅在2019年3月至5月之间，ANDSF就在自查中清除了42000个“阴兵”。仅这一波自查查出的“阴兵”数量就高达整个国家部队员额总数的14%，这实在令人目瞪口呆。

　　因此，ANDSF虽然号称三十万大军，实际上能够动用的兵力则远远达不到这个数字。相比之下，塔利班虽然号称只有7.5万人，但这也只是一个文字游戏——这7.5万人只是塔利班的核心战斗人员，其组织实则还包括民兵、情报人员和其他支持人员等等。据美军在2017年的一项研究，当时塔利班的核心战斗人员约有6万人，下属民兵数量约为9万人。全部服务于塔利班的军事相关人员的数量大约有20万。而发展至今，这一数字比4年前只能有增无减。因此，ANDSF在塔利班面前甚至可能不存在什么人数优势，或者就算有人数优势，其优势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除了“阴兵”问题外，武器外流也是ANDSF进行系统性腐败的主要手段之一。现在我们经常能看到“塔利班美械部队”的照片，不过大多数人都把“塔利班美械部队”的存在简单地归结为“缴获”。但实际上，缴获固然是塔利班美制武器的重要来源之一，但很多人也因此忽视了ANDSF自发的武器外流这一原因：曾有美国非官方机构“战争与和平报道研究所”采访了阿巴边境的居民，他们表示当地有一个名叫Qala-ye Sayed Sadeq的村庄，是当地的武器黑市。白天，阿富汗军队和警察通过武器走私人员将武器和弹药运到村子里售卖，晚上塔利班就开着车来对这些武器照单全收。

　　而这只是整个“产业链”的冰山一角。根据英国一家研究机构的统计，仅到2016年，美国向阿富汗提供的轻武器数量就超过了ANDSF需要数量的一倍以上，而这些武器在交到ANDSF手里之后就彻底失去了通过制造编号追查下落的可能，而美国也从没有任何机构要求阿富汗归还过他们手中过剩的武器，在这种毫无监管的情况下，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区都存在类似的武器交易链条。这种自发的武器外流导致ANDSF越打越弱，塔利班越打越强。而面对这个问题，不明就里的美国政府的解决办法往往是向阿富汗运送更多的武器，这就造成了更大规模的武器流失问题。最终，美军地面部队无奈地发现，每次他们取得了对塔利班军事行动的胜利，总能发现塔利班手里有“堆积如山的美制武器和弹药”等着他们烧毁。

　　在系统性腐败的侵蚀下，ANDSF的后勤体系也变得残破不堪。大量向塔利班投降的前ANDSF士兵表示，他们在投降之前几个月就已经没有领到过军饷了。曾有报道指出，位于昆都士省的一座ANDSF前哨站在塔利班的重重围攻下坚持了两个月的时间。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据守这座前哨站的ANDSF士兵平均每周能够收到一次补给，可后来补给的间隔越来越长直至完全消失。在最后的几天时间里，这支部队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连弹药都没有了。他们也只得坐上一辆装甲车和一辆汽车逃往背后的省会，而把剩余的11辆装甲车留给了塔利班。类似的战例在这次塔利班发起的攻势中还有很多。而溃逃的ANDSF部队越多，对于其他ANDSF部队的士气影响也就越大，再加上塔利班也适时推出了“优待俘虏”的政策，尚未被切断补给的ANDSF部队便也开始随着大潮一起缴械投降。

　　不过，不管阿伊共和ANDSF内部的问题再怎么严重，他们还是在塔利班的攻势下撑过了好几年的时间。究其原因，主要是美国和其他北约军队对于ANDSF的支持。而这次ANDSF的大溃败也与美国及其盟友的突然撤军有着直接联系。这波被称为塔利班2021年攻势的进攻主要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5月至7月。这一时期美军虽然已经在逐步撤出阿富汗，但美国空军仍然在使用阿富汗境内的机场对ANDSF进行空中支援。因此，这一阶段塔利班的进攻虽然多有斩获，但ANDSF并没有发生像现在这样的大溃败。而以7月2日美军正式撤出喀布尔附近的巴格拉姆机场后，ANDSF的战局便开始急转直下。从这一时期开始，美国空军便不再负责对ANDSF的行动提供空中支援。虽然美国海军还在使用部署在波斯湾的航母作为基地对ANDSF提供支援，但由于距离太过遥远，美军空中支援的次数和效率都巨幅下降。这使得原本只在美军“随叫随到”的空中支援下勉力抗衡塔利班的ANDSF彻底失去了战斗能力。

　　一些国内媒体分析称，ANDSF的建军策略与美军如出一辙，重视空军建设而忽视陆军建设。但这种说法实则存在相当大的问题。首先是美军本就不是一支“偏科”的军队，美国陆军一直是这个星球上最强悍的陆上力量之一，至今也是某东亚大国陆军的重要研究模板。就算兵推室里只装得下两个国家的相关资料，其中的一个也必然是美军。而在有美军充足空中火力支援的前提下，阿富汗军队反而并不需要有一支多么训练有素的空军。因此，我们也可以看到，ANDSF的空中力量建设几乎完全是围绕着地面部队建立的——账面上阿富汗空军在今年5月塔利班发动攻击前拥有276架各类飞行器，但其中只有76架是固定翼飞机。这里面真正能够用于对地面目标实施攻击的只有10架塞斯纳AC-208武装运输机和19架从巴西购买的超级巨嘴鸟攻击/教练机。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用于为地面部队（以及特种部队）提供运输支持的运输机和直升机。可以说，阿富汗空军在作战飞机的性能、数量和人员素质上都与美国空军有云泥之别，因此美国空军撤出后阿富汗空军根本无力接下为地面部队提供火力支援的任务。

　　而ANDSF的这种建军模式，也是综合考虑了阿富汗的实际情况得出的——山地地形占到了阿富汗国土面积的80%左右，地面机械化部队根本无从展开。而以直升机为主要长距离机动手段，以两只脚为主要的短距离机动手段的轻装步兵则不存在这个问题。此外现代坦克、步战车等需要相当多的专业知识，导致这一兵种培训周期长，培训成本高。相比之下，轻装步兵只要会跑会跳会开枪就能拉上战场了。因此，无论从哪方面考虑，ANDSF当时的建军方向都算不上错。错只错在包括加尼在内的绝大部分阿富汗高官都没有考虑到美国会突然撤军。

　　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导致了ANDSF的这波大溃败。但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类似的溃败往往也是一支武装力量去粗取精的契机。目前，阿伊共前第一副总统，现代理总统阿姆鲁拉·萨利赫就在阿富汗北部集结起了一支大约万人的武装力量。这支部队甚至在塔利班攻克喀布尔后从塔利班手里夺回了帕尔旺省的省会恰里卡尔。这意味着阿富汗境内的反塔利班势力并没有随着喀布尔的陷落和卡尼的出逃而放弃抵抗，也标志着塔利班刚刚在阿富汗建立起的军事霸权未必不可撼动。明天，本栏目还将为大家带来对于这支“末日孤军”的解析，也请大家到时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