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采用了“日常军事化”理论视角，结合“具身化”（embodiment）与“英雄主义（heroism）”分析框架，运用内容分析与批判性话语分析方法，对俄罗斯两个国家支持的青年组织——“青年军”（Youth Army）与“胜利志愿军”（Victory Volunteers）在俄乌战争爆发初期100天内发布的400余篇新闻文本进行系统研究，识别并分析其传达的核心军事话语、实践机制与意识形态建构方式。文章识别并重点关注三大核心军事化话语：战争的日常性、老兵是“好公民”的模范、以及“人人皆可成为英雄”。通过对话语与实践的解析，本研究揭示出俄罗斯青年军事化的制度性机制与背后的文化逻辑。

核心概念与分析

（一）日常军事化：战争成为生活方式

俄罗斯的军事化策略不仅限于兵役或武装冲突，而且包括通过文化、教育和娱乐等手段将战争观念融入日常生活。如电子游戏、庆典、纪念活动等内容皆成为“军事娱乐”载体，令战争成为可被参与、可被体验的“正常生活”。“军事娱乐”（Militainment）是理解军事化过程的一个重要概念视角，它揭示了社会是如何被动员起来接受战争观念、并采纳军事价值观的。罗杰·斯塔尔（Roger Stahl）将“军事娱乐”概念化为一种沉浸式娱乐形式，认为它为平民提供了一种“真实”却安全的战争体验，从而将观众从战争的旁观者转变为虚拟的参与者。青年组织通过军事训练营、历史展演等形式将战争日常化，使年轻人从感官、认知、情感层面逐步认同军队价值，乃至为未来的潜在战争做好准备。

（二）英雄主义：鼓励参与与模仿

英雄主义在俄罗斯国家宣传中成为儿童军事化教育的核心。电影《苏沃洛夫：伟大的征程》、学校课程以及由爱国青年组织主办的活动，都旨在激励儿童传承军事英勇、爱国主义与牺牲精神等“英雄价值观”。自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全面战争以来，此类宣传和教育愈加紧迫。尽管国家继续颂扬苏沃洛夫等历史上广为人知的人物，但“平凡英雄主义”已成为针对青少年的国家公共话语中的常见主题，国家传递着“普通人也能成为英雄”的信息，鼓励青少年通过参与活动“效法”英雄，目的是影响未来几代俄罗斯人。国家媒体与青年组织的宣传材料强调：英雄并非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是可学习的行为模式，并可通过自我牺牲、责任与忠诚予以实现理想的英雄主义。

本文认为，这些“效法”英雄的互动性和沉浸式活动通过给俄罗斯青少年提供扮演英雄价值观、体验战争情感的机会以加强官方战争重要性宣传。这些活动让年轻人能够通过具体行动表明——人人皆可成为英雄。

（三）具身化：让孩子“成为”英雄

如果说英雄主义为俄罗斯的年轻人提供了可供效仿的榜样，那么“具身化”（embodiment）则使他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共享英雄的经历与情感。具身化是将军事经验转化为可感知、可再现的体验方式，通过身体的“直接的感官体验”或情感纽带、共享经历来增强对战争的认知，是青年军和胜利志愿军向俄罗斯青年灌输军事价值观努力的核心。这一点体现在他们的两类实践中。

第一类实践是让青年与老兵相互接触，以建立代际联系，尤其是由老兵向年轻人讲述他们的战争经历。第二类实践是让年轻人亲身体验接近战争的活动：穿上军装（有时是卫国战争时期制服的仿制品）、学习射击、执行军事任务，或参加表演与角色扮演。在这些活动中，青少年了获得“身体知识”与“情绪共鸣”。这一过程旨在突破青少年的认知壁垒，使年轻人不仅理解战争，更“感受”战争，从而认同战争是“自我经验”的一部分。

（一）从老年兵到榜样

本文发现，退伍老兵在两大组织的宣传中地位十分重要，不仅因其历史功绩，也因其“普通人”的形象贴近青少年。文章特别强调参与乌克兰战争的青年老兵成为“可效仿”的新英雄，他们的故事被收录在组织网站的“记忆长廊”（Memory Alley）中，用于激励在校成员。老兵与青年的面对面交流则成为代际连接的桥梁。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莫斯科就开始借助退伍老兵向学生传授国家爱国主义教育课程的内容，老兵受邀进入学校讲述国家批准的关于爱国主义、忠诚与军事服役的宣传信息。但与此类不要求老兵反思其个人军旅生涯的“象征性”访问不同，”青年军”与”胜利志愿军”组织的活动恰恰是为了让老兵分享其个人记忆，包括战争经历、服役过程以及战争前后的生活。这种做法维系了本文在文章开头所指出的主导性军事化叙事。

对老兵在战争前后“普通人”身份的强调传达了军事化的一个核心信息：战争可能，也确实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对俄罗斯人来说，它是生活的一部分。老兵参与青年军和胜利志愿军的活动，以及他们所传递的明示和暗示的信息，不仅模糊了战争与和平、军人与平民之间的界限，更进一步地暗示：这些界限本身是毫无意义的。

（二）情绪动员与道德感召

在老兵作为榜样的过程中，不仅他们的经历被传递，更重要的是，他们所唤起的情绪与记忆，成为军事化宣传中不可忽视的情感资源。

情绪是军事化宣传中的关键资源。无论是胜利日阅兵还是与老兵交流中的感人瞬间，都能成为触发青年“国家情感”的媒介。老兵在讲述战争故事时，情绪可以得到分享。当他们重温自己当年的战时经历以及那时的情绪感受时，他们也将听众一同带入那段历史。国家并非仅要求理性认同，而是强调在“感官层面”“情绪层面”理解并接受战争，这种情绪导向的动员被包装为一种“爱国主义教育”。“青年军”和“胜利志愿军”发布的材料表明，国家并不满足于让青年成为这些军事化话语的被动接受者，而是期待他们在最深的感官层面上作出回应：去感受战争的荣耀。

（三）表演与角色扮演

 “青年军”和“胜利志愿军”的领导人还试图通过组织模拟战争的活动，让当代青少年切实体验到英雄的经历。这类活动通常包括参观沉浸式展览，使参观者产生仿佛置身于历史战场之中的感觉。通过角色扮演活动，如“模拟战地记者”“历史战争再演”等，两大组织创造沉浸式体验，让青少年在“演出”中建构认同。

再现战时普通士兵生活的部分内容，是帮助青年了解“平凡英雄”生活的另一种方式。烹饪士兵餐、野外训练、在恶劣条件下坚持活动等行为被视为践行英雄精神的一部分。此外，这些组织还强调在日常生活中展现英雄品质，并通过帮助他人来发展属于青少年自己的英雄故事，延续“英雄即弱者保护者”的传统。

本文认为，俄罗斯国家正利用“英雄主义”这一概念来推进对儿童青少年的军事化教育：通过将英雄主义以及成为英雄的前景包装为一种吸引力，国家诱导年轻人接受战争的美化宣传，并向俄罗斯军队提供无条件的支持。以战争老兵过往行为为代表的战争英雄行为，被呈现为既令人钦佩又可以实现的青年理想，而这些理想则可以通过参与互动性强、充满情感的活动来培养。对青少年参与这些活动的重视揭示了“军事化实践”的重要性，尤其是“具身化”与“情感”等要素在这些实践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它们是实现日常军事化的核心机制。

普京治下的俄罗斯通过英雄主义将战争“生活化”，将军人精神“人格理想化”，使战争成为“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并未直接将儿童送上战场，而是通过复杂的文化机制、组织动员和话语构建，使青少年从情感、身体到认知全面接触军事化价值观。这种过程不是被动接受，而是通过“参与成为英雄”的过程主动认同国家逻辑。这不仅巩固了当下对俄乌战争的社会支持，更可能预设了一个持续支持战争的“后普京时代”俄罗斯，以及一个“永久战争”的未来。若这一代青年真正将战争视为正常政治手段，这一动态将对地区和平与国际秩序产生深远影响。

本文提醒我们，研究军事化不应仅限于国防预算或武器采购，更要关注日常生活中战争文化如何被制造、传播与接受。俄罗斯的实践显示，将军事化融入日常生活，是国家动员与塑造认同的重要机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