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紧急叫停的进攻

　　1945年8月24日凌晨，苏联远程轰炸机将从它们距离远东港口符拉迪沃斯托克不远的空军基地起飞一直往东，越过日本海，在日本北部岛屿北海道投下具有严重杀伤力的炸弹。当天早晨5时许，2个苏联军团会冲上岸，大部队在2个小时后紧随而至。几天之内，2个步兵师将横扫北海道北部，把这个岛一分为二。

　　这是苏联太平洋舰队司令伊万·尤马舍夫上将在二战结束时为占领北海道制订的粗略作战计划。部队整装待命。潜艇奉命驶往北海道岸边进行侦察，甚至已经开始击沉日本船只(可悲的是，被击沉的不过是刚刚从附近萨哈林岛为躲避苏联作战行动而逃亡的难民船)。苏联当时已经占领了萨哈林岛南部，正在清剿千岛群岛的日本残余力量。虽然红军的登陆作战经验不如美军丰富，但苏联在北海道的这个“发起进攻日”将轻松取胜——日军一团糟，裕仁天皇前不久刚宣告战败。

　　北海道是日本第2大岛，面积与缅因州差不多，战略意义重大。约瑟夫·斯大林夺取该岛将使宽广的鄂霍次克海变成苏联的内湖，为把苏联海军力量投放到太平洋提供便利。斯大林雄心勃勃。威尔逊中心最先公布了苏联作战计划的英文完整版，按照这份详细计划，苏军将速战速决。

　　唯一缺失的是斯大林的最后批准。8月16日，这位苏联领导人请美国总统哈里·杜鲁门默许这个“小小愿望”，否则就有可能得罪“苏联舆论”。虽然几个月前美国陆军部曾考虑让苏联占领北海道甚至本州岛部分地区，但对杜鲁门来说，广岛核爆炸显然改变了一些事情。握有一种强大的新武器给了杜鲁门信心设定他与斯大林打交道的条件。8月18日，杜鲁门直截了当地回绝了斯大林。斯大林拖拖拉拉地权衡利弊。计划中的8月24日登陆北海道的前2天，他取消了此次行动。

　　苏联加快研制核武

　　斯大林通常是不会反复斟酌的。夺取一大块日本领土将使他在战后日本的管理方面拥有更大发言权，很可能会导致在北海道按照朝鲜模式建立一个苏联卫星国，类似于“日本民主人民共和国”。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这绝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它直接关系到我们认为自己对斯大林、杜鲁门和原子弹威慑力具有的了解。最明显的可能性是，美国1945年8月6日在广岛以及3天后在长崎的实力展示吓住了斯大林。这证明(比外交官乔治·凯南1946年在长电报做出的这个论断更早)莫斯科“对理性逻辑无动于衷”但“对武力逻辑高度敏感”。

　　杜鲁门认定，原子弹打赢了对日战争。原子弹进入美军武器库之后不久，它也进入了美国的外交武器库。换句话说，杜鲁门无需威胁苏联：美国拥有原子弹就是一种威胁。但斯大林是怎么认清这一点呢?

　　首先，广岛和长崎核爆炸对斯大林的冲击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么大。尽管杜鲁门坚信1945年7月他在波茨坦会议上含糊地提到原子弹时斯大林根本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斯大林早就知道英国和美国在研制原子武器。苏联间谍机构——人民内务委员会(NKVD)和苏军总参谋部情报总局(GRU，格鲁乌)——从1941年开始搜集有关原子弹的情报。1942年9月，由斯大林担任主席的苏联国家国防委员会授权实施苏联原子弹项目。最初的工作很有限：同纳粹德国的战争正如火如荼，莫斯科不敢为了不确定的收获而投入大量财力。但在1944年12月，斯大林委派他冷酷无情、行事果断的安全问题负责人拉夫连季·贝利亚主管该项目。斯大林扩展了人民内务委员会对原子弹研究活动的保护和资源供给，足见他下定决心不让美国领先太多。

　　广岛核爆炸之后，斯大林加倍努力。在考虑是否攻入北海道的同时，8月20日，他决定建立一个“特别委员会”，由贝利亚领导，全力以赴研制原子弹。该项目被称为“一号项目”，从产业资源、人力和科学知识的角度来说，它名副其实。大批科学家(包括被抓获的德国科学家)受到现金和福利鼓励，内务部劳改局的成千上万名苦力在建筑工地和矿山劳作，数以百计的地质勘探队前往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层、中亚的崇山峻岭以及新占领的东欧和朝鲜找铀。

　　1946年1月25日接见苏联原子弹项目的科学主管伊戈尔·库尔恰托夫时，斯大林驳斥了所谓用“苏联”方式造出原子弹的想法，敦促他“以直白的基本方式迅速开展工作”——即依靠苏联间谍搜集的信息。造出的原子弹有多尖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东西在手。“一切伟大发明最初都是粗陋的，”斯大林说，“比如蒸汽机车。”斯大林在1949年8月得到了他的“蒸汽机车”，比美国情报评估预测的要早几年。

　　斯大林不怕核威胁

　　然而，斯大林对原子弹怀有浓厚兴趣并不意味着他害怕其巨大威力，斯大林只是想把它作为大国地位的标志。他对原子弹的军事用途根本无所谓。

　　核爆炸发生后，格鲁乌成员和苏联驻日本外交官多次前往广岛和长崎，拍摄损毁情景和采访幸存者。在1945年9月的报告中，苏联驻日大使雅科夫·马利克淡化了破坏的程度，声称“无论是电车轨道还是埋在土里的东西都没有损坏”，并声称日本报纸高估了原子弹的效果。

　　斯大林知道这些报告，对原子武器的威力持怀疑态度。1945年11月，他告诉波兰共产党领导人哥瓦迪斯瓦夫·哥穆尔卡：“决定战争结局的不是原子弹，是军队。”更为重要的是战斗意志。斯大林觉得，美国人毫无战斗意志，他们“已经被和平渴望缴了械，不会拿起武器来对付我们”。

　　即使假设斯大林是在虚张声势(假设他很害怕美国的原子弹)，他也不太可能用和解姿态把它展现出来。斯大林撇开北海道问题的短短几周后，苏联外长维亚切斯拉夫·莫洛托夫就在伦敦外长理事会上摆出强硬态度，阻挠美国关于在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拥有发言权的要求，甚至要求在地中海设立基地。当时的美国国务卿詹姆斯·伯恩斯亮出原子讹诈利器：“如果你不停止作梗……我就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原子弹来让你好受。”莫洛托夫始终坚定不移。

　　在幕后，斯大林怂恿他：“同盟国在施加压力想摧毁你、迫使你做出让步。很明显，你应该显得斩钉截铁。”后来，斯大林进一步表示：“如果我们开始向恐吓屈服或表现出摇摆不定，那就不可能取得重大成果。”斯大林对付压力的办法是反施压，以虚张声势对抗威胁。那么，他为什么在北海道退却了呢?

　　答案是，即便是斯大林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现实主义者，也并不奢望其地缘政治收获大到美国承认其利益范围。从地缘政治上讲富有吸引力的是，北海道没有被纳入1945年2月在雅尔塔达成的协议。斯大林知道，若违反这一协议，他就有可能破坏苏联在远东地区的收获，包括拥有萨哈林岛南部和千岛群岛。杜鲁门在8月18日写给斯大林的信中已经暗示了这一点，这位美国总统在信中突然要求在千岛群岛设立一个空军基地，扬言要给苏联的远东防线捅出个大洞。

　　美苏关系急剧恶化

　　斯大林希望苏美合作继续下去，希望各自都尊重对方的合理要求。这正是他提议苏联占领北海道的原因。诚然，美国人基本打赢了太平洋地区的战争。但是，在他看来，苏联基本打赢了欧洲的战争，所以，如果苏联能够容忍美国在德国驻军，那美国凭什么要拒绝容忍苏联在日本驻军呢?

　　杜鲁门拒绝接受斯大林认为合情合理的想法让这位苏联领导人大为恼火。美国大使W·埃夫里尔·哈里曼在1945年10月见到斯大林时发现，他对于在北海道的失败依然“耿耿于怀”，痛苦地抱怨称苏联不想在日本只扮演象征性角色，就像“一件家具”。事实上，斯大林对杜鲁门8月18日书面拒绝让苏联进军北海道勃然大怒，以至于划掉了信函上杜鲁门名字前的“总统”头衔。在斯大林看来，杜鲁门缺乏当总统的气量和远见。他不是斯大林能与之达成协议的那种人，或者说不是能指望其遵守诺言的那种人。换句话说，杜鲁门不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尽管如此，斯大林没有无视杜鲁门的意见，而是默认了。日本的历史走上了与朝鲜半岛历史不同的道路。日本人没有不得不忍受苏联的占领。

　　长期以来，历史学家们争论不休，有的认为对日本进行原子弹轰炸是“军事上的需要”，反对者则认为它充当了恐吓苏联的手段。70年过去了，有证据表明，即使杜鲁门当初的确有意恐吓斯大林，他也是不成功的。斯大林在北海道的退却是跟广岛核爆炸无关的一个重大让步，是这位苏联领导人为时已晚地努力修补与美国迅速瓦解的关系。

　　1947年，当北海道登陆计划的作者尤马舍夫成为苏联海军部长时，他跟斯大林提起了那次被取消的行动。他告诉斯大林，当时他曾想给他打电话坚持主张登陆，但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不这么做。“那太糟糕了，”斯大林回答说。“如果你成功了，我们会奖赏你。如果你失败了，我们就会惩罚你。”

　　显然，斯大林后悔了。随着冷战肆虐，这位苏联领导人觉得杜鲁门不值得信任，暗自希望当初更强硬一些。到了1950年，斯大林已经不在乎让他在1945年8月那么谨慎的雅尔塔框架。他与中国结盟，并给金日成攻入朝鲜半岛南方开了绿灯。1950年1月，说起雅尔塔会议，斯大林称：“管它呢!一旦我们已经采取了该条约必须修改的立场，就必须坚持下去。”

　　1945年8月，斯大林显然不准备“坚持下去。”那里他还把杜鲁门视为在战后管理世界的伙伴。那种看法并未持久：斯大林认识到杜鲁门在广岛核爆炸的鼓舞下向他施压，决心岿然不动。杜鲁门则可能误读了斯大林在北海道的退却，以为这证明斯大林如若受到施压就会退缩。虽然原子弹并非斯大林在北海道退却的原因所在，但其隐含的威胁使超级大国间的合作越来越遥不可及。于是，广岛核爆炸使冷战几乎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