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一名中国士兵，是什么感觉？在整齐划一的阅兵队伍、响彻天际的口号与国家荣耀背后，解放军士兵的日常，其实少有人真正看见。《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副主编詹姆斯．帕默（James Palmer）在16日刊出的〈中国简报〉中，试图揭开中国普通士兵的真实处境：长期驻防、严密管控、与家人聚少离多，退伍后出路却充满不确定性。这支在国际舞台上备受瞩目的军队，为何愈来愈难吸引年轻世代加入？

中国社会如何看待“当兵”？

在美国的军事战略中，中国人民解放军（PLA）经常被描绘成一支快速现代化、可能在未来战争中正面交锋的强大对手。然而，这样的宏观视角，往往忽略了更贴近现实的问题：在中国，解放军士兵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模样？普通中国百姓又如何看待“当兵”这件事？

美国《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指出，中国在名义上仍实施征兵制，但解放军长期以来几乎等同于志愿军。虽然入伍并非强制，军方也少有招募不足的困扰，但这并不代表军旅生活真正贴近年轻世代。所有大学生都必须接受短期军事训练，但内容多半流于形式，重复行军、喊口号与政治宣传，与实际服役经验存在明显落差。

从历史脉络来看，中国社会对军人的态度始终矛盾。传统观念中，从军被视为残酷、危险、不文明的选择，以儒学为宗的史家对武人的贬抑，也反映在“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类想法中。20世纪上半叶的战乱年代，中国饱受内忧外患，更让士兵常被视为穿著制服的土匪。

为扭转形象，中国共产党在建立自身武装力量后，刻意著手改善军人的公共形象。借鉴苏联模式，士兵被塑造成纪律严明的英雄；抗日战争与韩战等“爱国战争”，也替军人累积了高度声望。1949年后，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军队一度成为农村青年少数能改变命运的途径。

然而，这套叙事在改革开放后逐渐失去吸引力。1979年以来，随著经济现代化推进，大学教育与城市生活带来更高收入与社会地位，当民众不再受配给制度与严苛政治纪律约束，军队显得愈发封闭过时，吸引力随之下降。

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解放军形象再度遭受重创。此后，军方非正式规定士兵不得在家乡省分服役，以防他们在未来的抗议活动中倒向民众。与此同时，一胎化政策也让从军变得更加困难：士兵必须长期驻防，却又得独自承担照顾年迈父母的责任，没有兄弟姊妹可以分担。

解放军的真实生活：住宿简陋、婚姻受限

如今，解放军的招募主力仍来自农村，但军方已大幅拉高教育门槛。20年前，超过四分之一的士兵学历只有国中或以下，如今这一比例已降至不到4%，且略过半数具备大专以上背景。新兵几乎清一色为男性，女性比例反而持续下滑，从2000年的5.4%降至2020年的3.8%。 

即便青年失业率上升，官方媒体不断歌颂军人形象，军中薪资与福利也更具备竞争力，解放军对许多年轻人而言仍缺乏吸引力，帕默认为根本原因在于，军旅生活封闭而高度受控，中国士兵直到2015年才被允许使用手机，即便如此，也要面临比西方军队更严密的监控与限制。

士兵的住宿条件长期以来都非常简陋，改善居住环境成为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任内的重点之一。至少在饮食方面，解放军向来以伙食水准自豪。然而，在基地的生活很依然单调，尤其是在偏远边境地区，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设施。

2025年8月20日，中国北京郊区一处军营，为筹备9月3日举行的二战结束80周年阅兵式，中国民兵方队的女性成员正在进行行军训练。（美联社）

对解放军士兵而言，婚姻同样充满挑战。有些士兵一年与配偶相处的时间仅约40天，要获准与家人同住，往往得等待十年以上。军人妻子在离婚方面也受到限制。这些制度原本用来稳定军心，实际效果却让军人成家变得更加困难。

新闻小补帖：中国军人的婚姻

中国《民法典》规定，现役军人配偶提出离婚须经军人同意，除非军人有重大过错；军人本人则可主动离婚。

另有“破坏军婚罪”，对非军人或军人配偶涉重婚、同居等行为予以刑责。此类刑罚属中国特有，多数国家仅以军纪处分涉事军人，不追究配偶或第三人。

在日常作息上，中国士兵与其他国家的军人一样，生活围绕保养维护与训练展开，也高度重视政治教育。政委负责士兵的思想教育与士气，也监督军官的政治忠诚。在实际运作中，体育活动、团队训练，与生硬刻板的政治课程经常交错进行。

退伍军人何去何从？

在军中服役期间，许多士兵已逐渐感受到制度内部的缺陷。根据帕默与退役士兵、国营媒体军事记者的交流经验，解放军内部的小型官僚作风与“官威压人”的情况，比多数军队更为常见。贪腐文化同样根深蒂固，政府虽然严打大型贪腐案件，但从食堂侵吞经费，到涉及有组织犯罪的各种小型舞弊，依然层出不穷。

在解放军中，晋升机会相当有限。解放军的士官体系薄弱，晋升军官必须通过考试，但长期以来报考人数偏低。服役结束后，制度性支援同样匮乏。与美国不同，中国并没有完整的退伍军人教育或医疗保障体系，许多退役士兵最终只能投入保全相关工作，担任警卫，获成为“受雇打手”。

中国的维权老兵在高压的政治环境下步步为营。（翻摄网络）

理论上，地方政府应为退伍军人提供退休金，并在国营企业预留职缺，但这些承诺往往未能兑现，甚至引发集体抗议。1979年中越战争的老兵对此尤其不满，他们不仅长期缺乏退休保障，也认为这场战争在官方叙事中被刻意淡化，始终未获应有的承认。

新闻小辞典：中越战争

指1979年2月至3月间，中国与越南爆发的短期边境战争。背景包括中苏交恶、中越领土与南海争议，以及越南出兵推翻柬埔寨红色高棉政权。中国解放军攻入越南北部后宣布胜利撤军，越南亦自称获胜，战后边境仍持续冲突，并间接促成中国改革开放与中美关系升温。

面对累积多年的问题，习近平政府曾试图修补制度缺口。2018年，中国成立退役军人事务部，并于2020年通过新法，强化退伍军人保障体系。然而，在新冠疫情冲击与地方政府债务压力下，这些制度设计往往难以落实，福利也被迫延后甚至搁置。 

整体而言，改革确实逐步改善了基层士兵的生活条件，但解放军今日所享有的社会威望，已远不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外交政策》评价到，无论阅兵仪式如何精心编排、爱国叙事如何高昂，构成这支军队的，终究只是一群双脚磨到起水泡、在营区里想念家乡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