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知乎出现一则热帖，“如何看待某“民科”在天文学顶刊 MNRAS 以一作身份发表重量级论文？”。帖子下，网友们都在争论这到底属不属于民科。

　　在天文物理圈，人们更早听说过老梁。牧夫天文论坛创始人解仁江很早就得知老梁发表论文的消息——与世界知名教授合作，提出验证脉冲星灯塔模型的新方法。这是民科里极其少见的例子，“民科里，有人哗众取宠，有的过于自信，有的比较踏实，老梁就是比较踏实。”解仁江说。

　　老梁已经68岁。他的前半生看起来和物理关系不大。高中毕业做了农机手，恢复高考后进大学学拖拉机设计，毕业分配到农机学校，教农业机械。之后回到石家庄老家，开起了一家汽车检测设备公司。

　　直到有一天，因为上高中的儿子提出的一个物理问题，重新萌发了老梁对物理的爱好。两父子在讨论中发现，磁场不可能跟随星体一起转动，整个脉冲星灯塔模型一定是错的。他开始买书学习理论知识，用软件翻译一点点看懂英文资料。2014年，他和儿子共同署名，在MNRAS 发表了第一篇关于验证脉冲星灯塔模型方法的论文。我们多次联系和老梁合作的美国卡尔顿学院物理学教授Joel M.Weisberg，截止发文前，尚未得到回复。

　　最近老梁在准备一篇新的论文。“现在我只是提出一种验证方式，也不能证明磁场振荡模型就是对的，”老梁说，他最终目标是证明磁场振荡模型是正确的，灯塔模型是错的，扭转天体物理界中磁场会跟着星体共转的概念。

　　以下根据极昼与老梁的对话整理：

　　文｜何香奕 张蒙

　　编辑｜陶若谷

　　极昼：在MNRAS发表论文9年后突然走红，你怎么看这件事？

　　老梁：我都不知道怎么突然火了。知乎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上了热榜，联系我回答一下问题，实际上我一直不愿意露面，最开始特别担心，说到民科，怕被人骂一顿。我看那个帖子，评论里这么多人关注，大部分人都是支持我，就写了回答。

　　极昼：网友都很惊讶一个“民科”能够在顶刊发表论文，你认为自己属于“民科”吗？

　　老梁：我就把自己当成民科。民科一大特点就是直接质疑经典重大问题，我有这个特征，没学过专业知识，没挂靠科研单位。

　　民科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实际上，大部分都缺乏科学思维能力。我算比较另类一点的，走的是真正科学的路，使用的也是科学的语言。

　　2014年发表论文之前，我把内容发到了天文论坛上，有个网友是个留美博士，他看到我的帖子，说不可能发表，还写段子嘲笑我，但我不在乎。后来我真的发表之后，就没看到他再留言。我思想也比较开放，不在乎叫我什么，最终还是靠实力的。

　　极昼：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物理感兴趣？后来怎么开始研究脉冲星理论的？

　　老梁：这很难说，一个人怎么喜欢钓鱼都很难说。我念高中时就对物理感兴趣，当时整个学校一共四个班，有物理课，但学的物理知识太浅薄了，也不能做什么物理实验，反应表、电流表、电压表都没有。当时老师从北大下乡到学校教书，教的很有水平，对我影响比较大。高中毕业之后，我回农村当农机手，管生产队的水泵、柴油机、拖拉机。那会喜欢搞发明，还订了《河北科技报》、航空杂志。在农村这很稀奇，我家里条件比较好，父母也很支持。

　　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没敢报物理专业，当时能考进大学是首要任务，农村人选农业相关专业可能容易录取，就去了华北农业机械化学院（注：现中国农业大学）学拖拉机设计。我和我太太是大学同学，那会毕业分配工作，一起分到唐山一个农机学校当教授，教农业机械，之后回老家进了农机厂，又出来创业，开了家做汽车检测设备的公司。忙着生活，后来儿子也出生了，要养家糊口，也没再订杂志，完全中断了学习物理。

　　我儿子上中学以后，他喜欢物理，我就会和他讨论。2000年，他上高中提出来磁场转不转的问题，我们讨论得出答案，磁场不会跟随磁铁一起共转。然后他又提到脉冲星理论，我们都觉得磁场不可能跟随星体一起转动，整个脉冲星灯塔模型一定是错的。那就抓住机会，开始研究。能发现一个新的知识点，世界上谁也不知道，就我们知道了，那非常高兴。后来我让他去吉林大学学理论物理，也是为了能解决这个问题。

　　“注：1、脉冲星理论：脉冲星（Pulsar）又称波霎，是中子星的一种，能够周期性发射脉冲信号，直径大多为10千米左右，自转极快。1967 年，脉冲星被认证为转动的中子星，其发现被誉为20世纪四个重要天文学发现之一。脉冲星磁层内磁场跟着脉冲星旋转，闭合磁场区域的磁场旋转速度低于光速，超过光速区域为开放磁力线。

　　2、灯塔模型：是解释脉冲星的脉冲辐射的一个主要模型，是现在最为流行的脉冲星模型。这种模型认为，脉冲星的辐射来自中子星磁极附近一个小区域，磁轴和自转轴不重合，有一个夹角。中子星每自转一次，磁极附近的辐射扫过地球一次，因而脉冲周期即为中子星的自转周期。当星体旋转时，磁极处发出的辐射像光束一样扫过太空，犹如航海灯塔。”

　　极昼：在研究关于脉冲星理论的过程中，你和儿子是如何分工的？

　　老梁：我儿子身体出了些问题，大学毕业没法继续搞物理，就去大连、北京、淄博给人打工。他最喜欢的也不是物理，是搞发明创造，他高中就会编程。我开汽车设备检修公司嘛，他看到我生活得自由自在，也挣钱，就来我公司负责产品开发。我俩每天一块儿吃饭，讨论问题。

　　理论知识方面儿子辅助我很多。看到专家提出磁场和等离子会冻结到一块，这严重影响脉冲星理论。我买书看了也看不懂，我儿子还在读大一，结果他看一个晚上书就弄明白，推出了磁冻结守恒，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还有）像做实验，电气这部分我不懂，都是由我儿子来处理。我给他画电路板机械图，要多大尺寸，电路板要多大，尺寸多长，他就把程序写里边，测到数据以后，他再把数据画测成图，具体工作他做的比我要多。磁组我自己能做，就和车间工人们一块儿做。

　　极昼：在整个过程中，遇到什么难题或者障碍吗？

　　老梁：最大的困难就是英语。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学过英语，大学学了一本教材。最开始看点英文资料都非常费劲，几乎每一个单词都要自己查，看资料就慢，越慢看得越少。我也不着急，就慢慢来。看得多，慢慢各个词汇都熟悉了，也能看个七七八八，现在有些文章就拿百度翻译，自己再挑重点看。我太太英文不错，之前写论文、和外国人交流都是她帮我写，后来我就用百度翻译自己写，她帮着逐字逐句检查，投稿前交给专门的公司润色，修改语法。

　　极昼：研究过程中，有进展性的时刻是什么？

　　老梁：2007年我们研究出磁场振荡模型，认为脉冲星的光不是因为磁极，而是因为电磁振荡产生的。普通物理界都认同，磁场不会跟随磁铁一起共转，但整个天体物理专家们都认为，磁场会跟着转。我们要扭转天体物理学界的概念。

　　当时想发表，但是正规期刊上都发表不了。那是一个新观点，很难被接受。人家也看不上，不相信业余爱好者。我就想把文章放到arXiv(注：免费在线科学预印本存储库网站)，就是没发表的文章都能放在上面，别人能看到，以后有机会发表。但是网站要求第一次放上面要有引荐人，我就把手稿发邮件给了一百多个专家，说想发表文章，需要一个人引荐，有四个人回信愿意帮忙。第一个给我回信的就是Weisberg（注：美国卡尔顿学院物理学教授Joel M.Weisberg），他说我们的想法有价值，值得讨论，就帮我们引荐了。

　　极昼：2014年你在MNRAS 发表了第一篇论文，当时是怎么得以发表的？

　　老梁：发表磁场震荡模型之后一直没有回响，又开始找验证灯塔模型的方法。

　　我想到拖拉机设计里有个行星齿轮原理，有太阳轮、行星轮。我给我儿子说了这个理论，他也觉得是个好办法，就不断完善。

　　2014年研究出来之后又打算投稿，给MNRAS期刊投的时候，我写了推荐Weisberg审稿。他给我们提了几个问题，我们就不停的讨论，都把他说服了。有次他说为什么这个能检测，另一个不能检测。我给他说这两个是不同的调制机制，过两天以后他也说确实不同。后来我就邀请他做共同作者，他还给我们加了两个插图，打造的特别漂亮，然后又重新投稿。

　　极昼：看到你和你儿子发表的论文里，你是第一作者，这个排位是怎么确定的？

　　老梁：我儿子在方程上比我厉害多，但是好多点子都是我出的多，他出的少。我可能一会儿一个点，绝大部分的点子都被我儿子给反驳掉了，剩下的想法就继续研究。我儿子还要负责公司的事情，我能多做的就都做了，总的来说我做的贡献大。我物理直觉好，正好碰上我儿子的数学物理知识比较扎实，就得到了一些成绩。

　　极昼：2018年国外一个团队发表论文，声称使用你发表的方法，证明了灯塔模型是正确的。你当时发表的初衷是为了验证灯塔模型是错的， 对于这个结果，你是怎么看待的？

　　老梁：我们的公式是对的，他们带错了数据。用高精度数据替换他们的低精度数据后，他们的结果不再成立。虽然我知道他错了，但现在我也没能力把正确的数带进去，就可以验证我们的结论。因为处理大量数据需要一个软件，还要用excel，但是excel算出来的精度不够。

　　现在数据量太少，只有等着数据增加，不需要那么高的精度。现在期盼着中国120m的风型望远镜赶紧做好，做好以后看看能不能得到新数据。

　　极昼：既然你的方法因为数据量太少无法验证，那在发表论文后，受到过其他的质疑吗？

　　老梁：2014年论文发表之后，没有受到任何质疑，合作人是真的领域大牛。国外团队应用我的方法之后，有人质疑我之前提出的磁场振荡模型，既然对方是错的，为什么不发文证明自己是对的？我正在写一个论文，会提到之前那个论文的错误。像我之前说的，虽然能够证明计算错了，但我也还不能找到一个对的答案。

　　最近刚写完一篇论文，现在正在审稿，还是我们父子两个署名。这篇是关于脉冲星模型，提供新的证据和新的预言。近些年发现了一些新类型的脉冲星，这些新的脉冲星提供了新的观测手段，对它们的观测结果给了我们的模型有力的支持。但是一个模型是不是正确，第一看能不能解释一切现象，第二看能不能预测。那么我们现在就要提出这个未知的现象，让别人去验证。

　　现在我也只是提出这种验证方式，也不能证明磁场振荡模型就是对的。我最终的目标就是证明磁场振荡模型是正确的，一点点儿往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