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镕基的书

　　春节前不久，中国公益研究院发布“2014中国捐赠百杰榜”，已卸任的总理朱镕基，继2013年上榜之后，再次上榜，两年捐赠额达4000万元，成为榜单上唯一一位非企业家捐赠者。此前的2014年10月，朱镕基还登上过“2014胡润慈善榜”，朱镕基以捐赠2398万元善款位名中国100名慈善家中的第60位。

　　朱镕基的无私捐赠，再次成为人们崇敬他的理由，直至最近，还有很多人在微博、微信上涕泗横流地发表评论，称唿他“真是人民的好总理”。

　　可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朱镕基担任国务院总理时的工资收入，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不知道。因为它和其他公务员的财产一样，是国家机密。但是根据少部分人——包括吴仪担任副总理、俞正声担任上海市委书记时主动公布的工资情况（约每月1万元左右），大致可推测，朱镕基的工薪收入全部加起来每月最多2万元。即便他卸任后仍有这么多工资，他要攒够4000万元来捐，也得不吃不喝积攒将近200年。他要是贪腐了4000万元，当然不可能公开说出来。那么，这4000万来自哪里？媒体说了，4000万全部来自于他出书的版税收入，是由出版社直接交给朱镕基的实事助学基金会，再由基金会捐赠，未经过他本人之手。

　　可是，版税收入高达4000万元之多，还是让人咋舌。要知道，2004年邓小平诞辰一百周年时，邓小平的亲属也捐出了邓生前的稿费，所有版税只有142万元。邓小平的书仅一套《邓小平文选》，销量就以数百万计，版税也才这么一点。当代以写作为生的中国作家，作品最畅销时，版税收入似乎也从来没有谁达到过4000万。查阅2006年至2014年中国作家富豪榜，每年名列榜首的作家中，赚钱最多的作家，版税最高时也只有2600万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在他获奖的那一年，版税收入2300万元，距离4000万元差1700万。作为一个并非以写作为生的政治家，朱镕基写出了什么伟大而畅销的作品，能比这些畅销书作家版税多出1000多万元？

　　媒体援引人民出版社社长黄书元的话说，这4000多万元的版税收入来自朱镕基的3套共6本书，即一本《朱镕基答记者问》，四卷本的《朱镕基讲话实录》和一本《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版税标准是按销售额的10%支付。这其中，《朱镕基答记者问》2009年8月出版，迄今总销量200万册；《朱镕基讲话实录》出版后加印数十次，共发行130万套，销售总额超过3亿元。

　　以此计算，版税收入确实应该超过4000万元。我愿意相信出版社公布的这几本书的销量。但是，我很想知道，这些书到底卖到了哪些读者的手上。近几十年来中国大陆销量最大的文学作品，大概是2000年韩寒的《三重门》，销量200多万册。记得当时，街头遍地可见《三重门》，随便碰到几个人，都能看到他们或者手头拿着这本书，或者家中摆着这本书。就是说，这200多万册的销量，属于真正的畅销，是“有形”的、看得见的、能感知的。而今朱镕基的作品同样销售了200万册，我们是否能感知或观察到呢？问问你周围的人，有多少人买了这本书？到街头走访一下，有多少普通家庭或读书人的书柜上有这些书？我特别问了周围的同事和朋友，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人读过，也没有买过。在街头的书店，一般只有国有大型书店才卖这几套书。如果想要在某个场合无意中碰到有人正在读这几套书中的一套（本），至少以我的经验而论，概率非常之小。

　　那么，总销量达数百万册的朱镕基作品，都卖到哪儿去了？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仔细查了一下，我才知道，朱镕基的3套6本书，《朱镕基答记者问》每本定价59元，《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每本定价66元，《朱镕基讲话实录》平装本定价196元，精装本328元，线装本定价3980元。前两本还好，真正想读的人，可能还买得起。后一套书，196元、328元和3980元的价格，是普通老百姓个人买得起的书吗？而恰恰是这套卖得贵的四卷本书，总额达3亿多，即版税收入高达3000多万元，占了朱镕基版税收入的大头。

　　这样贵的书，出版社是怎么把书卖出去的？是如何使它成为销量高达数百万的“畅销书”的？

　　《朱镕基讲话实录》刚出版时，媒体铺天盖地作了报道，宣传声势确实造得很好。根据媒体的报道，书中有很多精彩讲话、故事和内幕披露。我完全相信，作为一个有个性的总理，朱镕基的书，一定有它的价值，也一定可以卖得很好。可是，它真的可以超过很多小说散文等通俗休闲类读物，达到数百万？

　　《朱镕基讲话实录》的内容主要涉及中国财税体制改革、金融体制改革、国有企业改革、社会保障体制改革、投融资体制改革、住房制度改革、应对亚洲金融危机冲击、治理通货膨胀等经济社会各领域的重大问题，政策性和专业性非常强，如果不是对中国宏观经济政策及决策有较高的水准和浓郁的兴趣，普通读者恐怕是不会买的，即使买了，恐怕也读不懂。我大红朝真的有这么多懂经济、胸怀全局、爱钻研的高大上读者吗？

　　从媒体的报道中，或许可以看出有关这本书读者的一些端倪。2012年，《朱镕基讲话实录》（线装本）在长沙举行首发式，当时的湖南省委书记周强亲自出席并发表讲话，时任省长徐守盛亲自主持首发式，省政协主席等几套班子人马全部出席。周强要求，全省广大干部群众特别是领导干部，要认真研读《朱镕基讲话实录》，“进一步深刻领会书中所蕴含的思想、智慧和精神，努力把学习的成效转化为推动科学发展、做好本职工作的强大力量”。2013年，《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再次在湖南首发，省委书记徐守盛再次出席并讲话，省长杜家毫主持。省委书记徐守盛要求，“全省广大党员干部特别是各级领导干部，要认真学习研读这部重要着作，从中汲取智慧和营养”。

　　“广大领导干部”要认真研读朱镕基作品，当然得手上有书，才能“研读”啊！那当然首先就得买书。而四卷本《朱镕基讲话实录》线装书定价3980元，《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单价则要66元。按照党的要求和过去的惯例，理论上，“领导干部”和全体公务员应该做到人手一本。全国公务员人数达700多万，还有比照公务员管理的若干官办单位，如政协、工商联、工、青、团、妇等，应该“认真学习”的“领导干部”绝对超过千万。即便不是人手一本，让一本书销量达到数百万，成为“畅销”书，行政力量确实轻而易举。更何况朱镕基的书本身有价值，很多人可能真心想看或想拥有。

　　而“领导干部”和普通公务员们，个人又会自掏腰包买这么昂贵的书吗？

　　当然不会。

　　中央或某些地方政府部门有没有下达文件要求购买此套书，我们暂时无从得知。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上面的情况中，大胆推测，销售总额超过3亿元的《朱镕基讲话实录》，除了少部分被一些图书馆、高校和科研单位购买，很可能，绝大多数都进了各级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这些机构用公款成批量地买进这些书，然后下发给“各级领导干部”和公务员“学习”。也有可能，一些官员以各种名义用公款购买之后，作为礼品送给了更上一级的官员。至于官员和公务员们有没有“研读”和“学习”，就不知道了。记得有一位文化部门的官员朋友，以前每次去他办公室，都见他桌上摆着一套李长春卸任之后出版的《文化强国之路》（上下两册），定价98元，上面沾满尘垢，他连封套都没打开过。他说，书都是上面发下来的，反正不会自己花钱。他还说，这样的领导人书籍单位经常发。

　　可见，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花公款购买中央领导人和卸任领导人的书，早已是多年来的常态，而不是新常态。特别是，这么贵的书，也只有公款才买得起。

　　这么说来，朱镕基4000万元的版税收入，可能很大一部分来自公款。

　　领导人以个人名义出书，然后利用其影响力，让有关部门主动或被动地摊派购买，于是巨额的公款以卖书的形式转化成了个人的合法收入，领导人再把它捐出去，在社会上获得声誉。这算不算腐败？算不算不正之风？

　　当然算。

　　很多人为朱镕基的人格魅力感动，很多人说他是一个清官。也许地方政府和有关部门组织购买他的书的情况，他毫不知情。但是这些事实和疑窦摆在那里，有必要得到澄清。在中共高官和退休高官的相关资料不够透明的情况下，在官员及退休官员的个人行为缺乏监督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怀疑任何人。只要官员和退休官员的全部收支情况及其他财产情况等不公开，我们就不应该轻易对某人是否清官早早地做出判断和结论。（作者： 东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