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如沙海中的一条白色沉船
   
    ——《东方老墙》

    这是一个夏末，久居都市的我抓住一个难得的机会，任由自己的心灵驱使着双腿，在西北的一隅漫步。细节可以忽略，重要的是感受。当我恰好走到这陕蒙交界的一角，从地图上看到统万城遗址时，我决定去走一走。用我自己的方式，出发前就已决定的方式：避开拥挤的人群，避开热门的景点，深入穷乡僻壤，深入底层，让自己的双脚踏上泥土，踏上那一片最辽阔、最偏远又最具有浓郁民风的土地。我决定用这种方式漫步大地。

    一切道路的开始都很简单，去统万城的路也一样。从中国的任何地方可以到达西安，然后在西安汽车站乘坐去靖边的长途汽车，其实以今日中国交通水平之发达，要去大部分地方都不是难事，重要的是你的内心是否感受到一种召唤，促使你千里迢迢去赴约。于我来说，面对大西北，我是来赴约的。

    统万城，当地人称为白城子，是大夏国的首都，距今已一千五百多年。在靖边县汽车站问了半天，也没打听到去统万城的车，后经老乡指点，在一小院内找到去白城子的个体中巴车。司机告诉我，从停车的地方到统万城遗址还得步行半个多小时。我想这样更好，应该有这样一个过程，它至少能让人体会到大地散步的滋味，能让人体会到一点点接近目标的艰辛，更符合旅行的本质。

    下午三点，破旧的中巴车在午后的阳光中出发，出了城区大地就变得荒凉，天上是蓝天白云，地上是荒漠沙丘，半沙漠化的土丘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红绿相间的芨芨草。满车都是乡民，赶完了集准备回家，只有我，穿着T恤牛仔裤，背着旅行包，一看就知道是个外来者。走了两个多小时，汽车在一处小村庄停下，司机指着远处一片白色的城廓对我说，这就是白城子了，汽车只能到这里，剩下几公里的路只有靠步行。我跳下车，注视着远处阳光下泛着白色光泽的废墟，心里默默地说：我来了！

    到达统万城时，火辣辣的阳光已开始变得柔和，黄昏快要来临了。

    西部的原野辽阔而静谧，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阳光纯净透明，孤傲的胡杨树直指天空，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大步行走是一种享受。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只有山野与我为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从容。渐渐地我接近了它，我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我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废城，在阳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光泽，白城子，白城子，它果然是白色的，白得耀眼，白得眩目，象一团火焰，我感到一种阔大的庄严与肃穆，一片徒然的自焚。在充满黄色土地的原野上，它的白色是那么突出、高贵，横空出世。我注视着它，如同注视着一个神秘而又沉默的巨人。这逾越千年的废弃之城，依然有着一颗不死的灵魂，这灵魂既包括雄才大略的帝王将相，也包括近十万之众的平民百姓，这灵魂至今仍在废墟的上空游荡，我感到有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我登上城墙的高处，可以看出这座都城当年的繁华，几个巨大的城垛连接着绵延几公里长的墙根，中间分布着一些较小的城垛，有一些墙根已经坍塌，化为尘土。时近黄昏，阳光给城垛涂上一层金黄色，此刻天地静谧，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芦苇丛微微摇弋，大地散发着一片难言的荒凉之美。曾经的繁华已逝，已成为历史深处遥远的绝响，只剩下如今的残垣断壁，我似乎还能听见“统一天下，君临万邦”这不可一世的呐喊在耳边回响，今天我来了，看到了，我丝毫不怀疑当年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这王者的气势犹在，虽然被毁也有一千五百多年。您在这大地的一隅自生自灭，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在遥远的西北，在这偏僻的边地，一片梦开始的地方，坚守着硕果仅存的大美。

    整个黄昏，我就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如痴如醉地在古城遗址中漫步，从低矮的城墙到高大的战墙，从战墙上的无名洞口到入口处的古城遗址纪念碑，我默默地咀嚼、感受，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中，体会着这难言的自然之美。我仿佛看到了阡陌纵横的良田，看到了想象中的宏伟建筑，看到了赫连勃勃的雄伟大军，但是这里的人呢？所有的人都到那里去了？那创造一切的主宰，他们一定也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欢乐、悲伤、屈辱和奋斗，一样会有天伦之乐，切肤之痛。每一个清晨，他们迎来过同一个日出，每一个夜晚，他们注视过同一片星空，可如今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切从来就不曾发生过，只留下这残存的废墟，提醒后来的人们这里曾发生的一切。一千五百年前，这里是大夏国的都城，凭借雄厚的实力与中原对抗，一千五百年以后，这里只剩下一段残存的墙根和满地的沙砾，还有就是一片彻底的宁静，这永恒的自然与渺小的人类啊！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不得不踏上了归去的路。天边静静地升起来一轮紫红色的月亮，回过头去，我看见统万城慢慢沉入夜色中，成为一个巨大而又神秘的背影，一头沉睡的雄师，我知道此时此刻它已装进了我的心里，我相信这座巨大的古城一直散发着一种信息能量，在此地的短暂徘徊将给予我太多的收获。当万千游人在那些所谓的风景名胜里拥挤的时候，这座古城遗址对我一人敞开胸怀，今晚我犹如帝王！

    迎着月色我敲开了一栋青砖建筑的大门，伴着犬吠，一位老人走了出来，原来这里是统万城遗址管理所。老人姓王，是这里的守门人。得知我的来意后，老王打开了话匣子，统万城的历史在他嘴里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肚子里的故事和脸上的皱纹一样多。据他说，许多来此访古探幽的人都是乘坐专车而来且当天即回，像我这样的背包旅行者很少。

    半夜起来方便，一轮金黄色的月亮挂在天边，不觉被其吸引，静静地欣赏了半晌。此时天地一片寂静，沉沉的夜空中，传来阵阵犬吠，穿破暗夜，传入旷野，一阵夜风吹来，使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突然有了一种异乡人的感觉。都市的家中，亲人早已入睡，而我此时面对着西部午夜的月光，真不知今夕何夕。

    一早醒来，天刚微微亮，收拾好行李，没有惊动老王一家，轻轻扣上门，又出发去统万城。昨天到达时已是黄昏，目睹了统万城的日落，短短两三个小时，总觉得意犹未尽，还想看看统万城的日出。到达时太阳已渐渐升起，巨大的城墙镀上了一层浅红色。我再次在废墟中漫步，迎接着统万城无数次壮丽日出中的一次，感受着它的雄浑与温暖，但是我的心中又夹杂着一丝伤感，因为我知道我是来向它告别的，千里迢迢，终须一别，世事艰难，生存不易，我终究要离开这里，回到繁华都市中去，去为生存而忙碌。从此以后，我会想念这里的沟沟壑壑，一棵树，一间土屋，乃至我足迹所至的每一寸土地，一想到这些我就禁不住感到难过。我和统万城只有一面缘份，但我又比很多人幸运，我毕竟来了，看到了，能用心灵与它对话。虽如惊鸿之一瞥，却永远铭刻心中。

    日过中天，该往回走了，我背上背包，原路返回，去路口等待内蒙方向来的班车。频频回首，白色的城墙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视野中。一会儿工夫，开过来一辆内蒙乌审旗发往靖边的班车，跳上车，车开了，大地疾速后退，我回过头去，虽然看不到，但是能够感觉到，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片白色的火焰，在静静地、永恒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