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5月，深圳市招聘817名教师，共有23601人报名，约29人竞争一个岗位。近几年，应聘者中有大量985、211的毕业生，甚至出现清北硕博生和世界名校生，被网友称为“学历的尽头是深圳教师”。

　　我们跟其中“上岸”又选择逆流辞职的老师聊了聊，试图展开这个“学历尽头”的一角。在几位老师的讲述里，他们起初以为这里稳定、钱多事少、人际关系简单，有空深入教学，甚至是一份“光宗耀祖”的工作，但发现学校和家长对应试教育的期待是他们实现教育理念更大的阻力，编制也成为一种鲜明的身份区别。为了长久生存，获取编制、得到晋升，他们把大量精力消耗进琐碎繁杂的班主任工作里，耽误了教学本身。

　　有人转念反思，告诉自己所得到的已经高于这个行业平均线很多，要知足。但对这个系统有过高的期待，也习惯了高薪，近来的降薪还是成了难以接受的一击。

　　30多岁的高中历史老师虞悦经历了这个完整的过程。她从业八年，曾放弃老家温州有编制的教师岗，从带着家族荣誉感的氛围里出走，选择没有编制的深圳民办学校，实现一直不敢想的在这个城市有车有房的生活。但最后，这些拥有和所做过的牺牲，无法继续平衡跟生活的关系，选择了辞职。

　　以下根据虞悦的讲述整理。

　　「吃深圳老师这份苦最划算」

　　深圳的学校是2018年老公帮忙投的，我不是应届生了，学历还只是985的本科，只有5年工作经验，不算资深教师，没什么优势。好在之前在温州老家的高中教历史时，拿过一些比赛的奖，才稍微有点底气，一家待遇不错的民办学校录用了我。

　　当时想先在深圳落脚，之后再考个编制。我以前有编制，但每个月到手工资就三四千，日子过得抠抠搜搜。有些前同事觉得养不活一家人，周末和寒暑假到外面代课，如果被举报，工作就不保。但在深圳这所学校当老师就挺体面，可能跟进大厂的待遇差不多，30万是有的，甚至比一些公立学校有编制的教师待遇好。

　　学校高薪招来的同事我之前都不敢想——有北大本硕、清华研究生、中科院博士、哥伦比亚大学等等名校的，我们办公室只有两个是本科学历，其中一个就是我。不像有编制的学校那样有用人限制，同事们的履历复杂多元，非师范的、前银行经理、半路从计算机转数学教师的……整体偏年轻。

　　待遇是很重要的吸引力。比如一个男同事，他是在读博士，之前在山西一所大学里讲课，这几年要供女儿在英国读书。他创过业，结果不太理想，为了赚孩子学费就辞职来了我们学校。

　　校长在招我们的时候说：“教师，不就是栖身于世俗社会而梦想着纯净乐土的一个职业吗？教育，不就是栖身于功利世界却梦想着理想天堂的一个行动吗？” 我本来想平衡好工作和生活，不像以前那么拼了，一下子又觉得被打动了，还是要当一个好老师，身边至少一半老师也很有责任心。

　　最早做教师的的时候，我压力大得不得了，总觉得做不好会害了学生，听了优秀老师的课又自惭形秽。聊得来的新老师周末在一起吐槽，回忆一节课哪里没上好、教育学生的方式哪里不对，觉得自己在误人子弟，讲到伤心处甚至几个人抱在一块哭。

　　其实，在温州和深圳当个科任老师，工作强度是差不多的。以前在温州，很多老师为了评优，会竞争教学比赛的机会。有一次我比赛的方案前后改了20稿，“磨课”阶段在全年级12个班都讲过一遍，还是不够，又去其他学校“借”了几个班上课。深圳则每学期都有比赛，一些有编制的老师觉得“功成名就”没必要参赛，这个“苦差事”一般落到临聘教师头上，为入编攒资历的人就会认真准备。

　　刚在温州工作那会儿，连一些形式主义的事务也想做好，还兼任过校办的宣传工作。后来学校都不找广告公司了，直接让我做，多发了几百块课时费。但这让我跟学生沟通、备课的时间不够用了，要熬夜补上，最累的时候早上5点起，凌晨1点才能躺下，周末寒暑假随叫随到。到了深圳，也会面对这类情况，我开始懂得藏拙。

　　以前没有对比，觉得温州的待遇可以接受。我最初是通过校招进去的，拿到教师编爸爸可为我骄傲了，过年总会拿出来讲，亲友也都很羡慕，说出去相亲身价都不一样。同在家乡当老师的闺蜜里，还有当年的文科状元，因为是独生女，在外读书毕了业父母希望回家。我们都属于乖巧听话的，首选铁饭碗。

　　另一方面，也是小城里没有多少头部民营企业，职业选择不多。到了深圳的学校之后，我就觉得，如果一定要吃老师的这份苦，那吃深圳老师的这份苦是最划算的。

　　「鸡肋」

　　在深圳入职后，我渐渐听说有的同事离职，成功考编上岸，也有参加省里教学比赛，被教研员推荐，转到了其他公立学校有编制的岗位；也有人因为“教育理念不合”，没有被续约。我就觉得自己要一直努力，才能一直被续约。没有编制始终缺少安定感，自己觉得是“随时要走的人”。

　　这难免要多想生存的问题，容易功利。比如我不太想当班主任，钱没多多少，却要投入好多。科任老师“早8晚5”，班主任早上六七点到校，关注学生状态沟通家长，加上监督晚自习、查寝，经常忙到22点回不了家，周末还要看返校晚休、组织活动。有责任心的人更可能被要求连任，做不好的反而有机会卸任。这种辛苦的活一般都安排给年轻老师，想晋升的人也愿意干。

　　我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但没法拒绝。以前有编制，不想当班主任还能试试跟领导比比“谁硬气”。在深圳这里被“卷”进去，班主任的工作最后把教学变成了“副业”。

　　我当了班主任后，接手的抑郁学生就有4个，病情严重的一个要去跳楼，上课拿小刀划自己的手，这种情况就得牵扯进八九成精力。其中有个姑娘升高中时没考好，很不认同学校，觉得老师功利、虚伪，只喜欢好学生。趁一次她在课本剧里扮演老师的机会，我帮她做造型，告诉她一些自己的经历，换来她敞开心扉。后来她常到办公室找我，寒暑假电话和信息不停。

　　我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也被气哭好几次。有一次她三周没有轮换到好座位，就以为我在针对她。“我谈恋爱了就这样对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没想到你跟那些人（老师）是一样的”。当时觉得这样把学生当“儿子女儿”养好累啊。

　　可能她说的那些老师常是只发出教学指令，不多做解释。也许这样处理问题很高效，自己也轻松，可我会觉得，一个孩子不盲从权威，有自己的思辨和判断，这很好啊。这样的结果就是，学生觉得可以跟我讲道理，经常一件事解释了半天，他们还不一定听我的，事情推行不下去。

　　好在这姑娘后来停了抑郁药，考得还可以，亲子关系也有缓和。做这些会很有成就感。还有上课的时候，跟学生产生思维的火花，看到他们眼睛亮亮的，这样一节课讲下来酣畅淋漓，才觉得对得起学生了。但这些能算班主任的绩效吗？

　　慢慢才知道，这里的考核依然主要还是成绩，得想着把课程设计得清晰明了，该抓背书还得抓。但作为副科老师兼任的班主任，又要看清自己的学科地位，不能跟语数英争时间，得把班级的本科率和重本率提上去。

　　确实成绩提不上来的，得帮他们分析其他出路。之前有个学生用无人机拍了个视频，剪辑得跟专业MV差不多，我就觉得他这个特长很好，更适合走艺考，学传媒编导专业。但是家长的想法很传统，觉得那不是正经高考，就得费劲儿给家长解释。

　　很多深圳家长觉得教师就是服务人员，学生表现不好，就会说“孩子以前从没这样，怎么到你们班就这样了呢”。班里一大半都上过课外辅导，还有花几十万补习补上来的。会遇到家长给学生请假，理由是课外补习，“申请不做学校作业，孩子有补习班的作业要完成”。在温州就少见这种情况，那边家长对老师挺尊重的，对学校和老师的配合度很高。

　　在深圳工作了三年下来，还是感觉没有生活。原计划要抽空考编制，一直没有时间精力好好准备。没编制就会更谨小慎微，不敢“站队”，一旦有了对立面，我们这种搞不清状况的小喽啰很快就“渣”都不剩了。

　　不少同事都这样，觉得没编制不稳定，但工资待遇又好像还可以，很鸡肋，就温水煮青蛙一样在里面煮着。那个山西同事，学校看他之前有大学和高中的教学经验，年纪又不算很大，就逮着他“使劲儿用”。他又累又郁闷，看在钱的面子上硬挺着。

　　身边有老师忙得身体出了问题，一个朋友带高三那年怀孕，累到出血，只能在高考前最后一周住院保胎，最后既没能去送学生，也没保住孩子。还有一个政治老师，一个人教6个班，正常满课是12节课，她每周18节，还要做班主任。她一直想要孩子，医生催她尽早做子宫肌瘤和子宫内膜异位症的手术，但工作日时间排不开，手术拖到暑假才做。

　　从业8年，在深圳工作三年半，我今年年初辞职了。主要是因为身体原因。被检查出甲状腺结节、子宫肌瘤和巧克力囊肿。去年在深圳的医院也有3次违约记录，因为要临时处理工作，我预约的治疗最后都没去，已经失去挂号资格了。

　　「退一步选择了生活」

　　辞职的时候很舍不得，有学生给我写了长信。那时候还没有降薪，在钱上还有点心疼的。降薪对供房供车的同事影响比较大，听说有的老师刚入职，一降薪就辞职了，还有合同都没签就走了的。

　　网上对此有些不好的声音，觉得如果老师谈收入，谈回报，就不配做一个老师，就应该是无私奉献的。但老师也是人，为什么不可以谈收入呢？

　　我每个学期都会产生上百次想要离职的念头，如果早听说降薪的消息，可能这个念头会再加上个100次。会想拿这么少的工资干这么多的活，还是人干的吗？但转念一想，跟四年前工资三四千的时候比较，人要知足嘛。

　　在老家工作5年才攒下10万，不如在深圳一年攒的多。在这学校工作的第一年，我就买了10个包。原本觉得在深圳买房可望不可及，没想到也实现了，我自己买了一个35平的小开间，首付60万，总价220万。每个月公积金能还掉6000多，自己就出2000，压力不大。一起入职的老师里，有三个靠工资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

　　最后因为查出来卵巢有早衰迹象，怀孕这件事一下子变得迫切起来，不得不考虑取舍。

　　在深圳，学校离老公的公司很远，我们等于同城异地了。每周他都开一个多小时车来我学校，即便晚上9点多下班，到了之后在车里边加班边等我下自习，就为了唠唠嗑，给我送点吃的。后来他被公司派去香港，本以为港深来往方便，结果赶上疫情，“非必要不离深”，每见一次需要隔离14+14或14+7天。

　　我俩是校园恋爱，在一起12年了，毕业后他在深圳读研，我回家当了老师，2018年就是因为他叫我过去一起发展，才放弃了老家的编制。老家的人都觉得“浙江是最好的”，难以理解女孩外嫁。我原本想过的日子，也是“一座城、一份工、一辈子”，会想为什么是“我过去”，不是“他过来”呢？因为这个分手过，又复合，调整心态说不是为他去深圳，而是给自己一个闯荡的机会。

　　结果现在，为了做试管婴儿，暂时回归家庭当主妇，会有牺牲感，觉得自己要被埋没掉了。以前我和老公的衣服一般是各洗各的，辞职后我感觉在家里低他一等，不敢再提出原来的要求，他这么忙，而我没有事情，好像就应该要帮他洗衣服。他知道后说该他洗的还是他洗。

　　这是第二次为他辞职了，我爸特别生气，本来想带爸妈出去旅游一次，因为疫情没能成行，老公还是打了8万块钱当旅游经费。他每个月会按我原来的工资发生活费，知道我在为这个家托底，觉得亏欠。

　　备孕期间，觉得也许可以在香港读个研究生，但是疫情之后，很多想出国的留学生都改选香港了。而且遇到“双减”，一大部分教培机构的老师也想先深造一下，适合的专业竞争非常激烈，又发现今年就业形势不太好，有千万应届生在找工作。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自我怀疑适不适合当老师，也有老师能过得很惬意，可能我的工作方式比较“愚蠢”，才这样自己消耗进去。我的两次辞职，其实都是因为工作和生活发生冲突时，我退一步选择了生活，不能说完全不后悔，但这是反复权衡之后的选择。

　　（为保护隐私，虞悦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