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故事的主角是一座海边小城：长乐。从地理位置来看，它位于福建省东部沿海、闽江出海口，东临台湾海峡，是郑和下西洋的开洋地。我在这座小城工作6年，每回外地朋友来找我玩，我都用银行信贷员的职业习惯很自然地介绍：长乐经济可以说“黑白通吃”，黑的是钢铁，白的是纺织，几乎家家户户都与轧钢厂，织造厂沾点亲带点故，所以大部分人都可以划归为先富起来的那个群体。

　　然后话锋一转：这是个奇葩的地方。友情提醒你，如果长乐人请你喝喜酒，千万不要先离席，因为结束的时候有钱拿。你没听错，土豪的长乐人办红白事不仅不收礼还发钱，据说最近行情已达每人发2000块。更令人发指的是据说还有人举债发钱，当然是家族凑的，为了不丢家族的脸。对了，长乐姑娘很可以娶，前两年的“天价嫁妆”纪录被长乐富豪刷新了， 2.1亿陪嫁，据说是租我们单位9楼办公的老板侄女。

　　亲，有没有倒抽一口凉气？但长乐最有名的还是侨乡，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戏称：世界怕美国，美国怕长乐，指的就是长乐人出国成风，60万人口中三分之一常住CHINA TOWN，把福州版清一色对对胡、虾油味普通话讨价还价活色生香地演绎成纽约一景。传说长乐人出国要带三把刀，菜刀、剃刀和砍刀，指的是飘洋过海后，他们经常以开中餐馆、理发店与混黑帮为生。长乐人来袭，可把美国吓坏了，以至于如今当地人要大费周折改完户口再去签证。

　　在6年的工作中，我几乎天天碰到被引资回来的侨商，他们通常8个月在国内，4个月在唐人街，每半年要飞回去一趟激活下证件。从未踏出国门的我也经常要被咨询各种留学金融业务，通常他们会是一群纠结着要不要送孩子出国的父母。当然，我也和一群海龟同事相处愉快，有时候他们会调侃地说：国外是很好呀，食品很安全，空气很新鲜，可是你想跟外国人一起玩吗？他们体味很重的！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听着侨民的传奇故事，在此岸见证着源源不断的侨汇，见证着衣锦荣归光宗耀祖，见证着潭头镇边兰村锦锂岩由侨民集资立起来的30米卧佛，见证着偏僻小村庄里一栋栋盖起来的精致小洋楼。如果你白天驱车上高速往另一个侨乡福清，沿途那些或哥特或巴洛克的小洋楼会让你怀疑是不是到了欧洲小镇。可是当夜幕降临，你会发现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房子亮灯，它们绝大部分实际上都是空屋，长期闲置需要雇人打扫。多年来，我们感受着此地的“繁荣”，并且谈论着彼岸的遍地黄金。当然，偶尔我们也谈论彼岸的政治、选票以及自由新鲜的空气。没错，这就是我们的视野，一双双此岸的眼睛。我们大约不会去关心侨的彼岸是什么，那些空屋子的主人在大海那边做些什么，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过得好吗？他们孤独吗？

　　· 朱宜剧本《大闸蟹》（英译 Holy Crab!）排练照

　　直到读完朱宜师姐的剧本《大闸蟹》，我才开始正视这一切。我看到，在他们蜷手蜷脚的漫长旅程之后，他们鼓荡着“迎接新生活的兴奋，充满勇气，好像要就此把自己的传统、理想都抛开的亢奋感”，那种混合了几分羞耻的兴奋感。他们相信自由女神张开双手欢迎所有异乡人，“将你的疲民、贫者，蜷缩着且渴望唿吸自由气息的群众都交给我”，但他们很快也就清楚自己是自由女神驱逐的对象。

　　“他们抢了我们的工作”

　　“他们恨死我们了”……

　　这些台词是不是很熟悉？在北上广深漂着的你们有没有中枪？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一则新闻“户籍制度改革来了 这4类人终将受益”还热得烫手。原来这样的移民故事并不陌生，它就在我们身边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即便你不漂泊，你在故乡小城生活，那路边与你擦肩而过的农民工兄弟，工地上搬砖砌墙的壮小伙儿，吊着钢丝高空清洗玻璃墙的大哥，为你按摩头皮推拿肩颈的妹子，他们都在移民着。世界是如此地矛盾：你会称唿他们农民工兄弟，但你也许打心底不愿意和他们拼桌吃饭；你会说他们是城市的建造者、美容师，但你肯定不乐意让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子女同班上课。

　　《大闸蟹》里，道格的血缘是百分二十玛雅人，百分二十法德混血，百分十八苏格兰，百分十五波利尼西亚人，百分十一奈及利亚人，百分五中国人，可谁都说他是百分百的美国人。电影《向往之城》里，小男孩问：我到底是土耳其人还是德国人？踢足球时你只能站一边，要么土耳其要么德国。在回不去的家乡和留不下的都市之间，集体失语的他们究竟是谁？彼岸的大闸蟹真的能等来自由行走的那天吗？那些黑灯瞎火的屋子何时才能迎来星光下归来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