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是无处不在的，起因可以是一本书，一张地图，也可以是一幅照片，一首歌。因为我去过，所以我会怀念；因为我经历过，所以在都市中我会感到孤独。我想，这也许就是一个人和一片土地的缘份吧！

    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时光，我一想起就会觉得幸福。那是一个夏季，在陕北大地散步的日子。我头顶烈日，脚踏黄土，穿行了大半个陕西。

    在记忆中，我能看到我的足迹，我看到了关中的西安、渭南、蒲城、大荔、澄城、韩城，看到了陕北的宜川、延安、绥德、榆林、靖边。甚至一些小小的、土得掉渣的地名，对我来说也倍感亲切、难以忘怀。特别是在陕北：红墩界、宁条梁、三十里铺、张家砭，这些代表着荒凉和偏僻的边地，都曾经与我结缘。我怀着一颗不羁的灵魂，在远离都市的黄土高原漫游。从富饶的关中平原到贫瘠的陕北高原，再到荒凉的毛乌素沙漠，效仿着壮游无止的古风，一路上品尝着羊肉泡馍、荞麦面和凉皮，倾听着高亢的秦腔和信天游，偏离大路，深入边地，让自由充满每一个毛孔，仿佛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陕北人。放浪于黄土高原，才感到以往的生活沉闷烦琐，才体会到什么是自由自在。能这样在大地上行走，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一出西安火车站，我就开始激动。那熟悉的古城墙使人感到分外亲切。到了西安，双脚就踏上了三秦大地，上路了，一切就快要开始了。

    梦回绥德

    在绥德，我感到自己还了一个深藏已久的心愿，这个心愿放在心里已经有几年了。八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来到了这里，五年前一个同样的冬日，我离开了这里。整整三年，我把青春岁月中最宝贵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五年之后的今天，内心深处的怀念驱使我又来到了这里，因为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天下名州绥德县。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我至今还记得这句陕北民谣。绥德是陕北重镇，隶属与内蒙接壤的榆林地区。我与绥德有缘，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军营生活，当初的抉择也许是偶然的，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一种缘分！

    到达绥德时已是深夜，寂寥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下了车，四周的一切让人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么？我按捺住自己的惊讶！车站和邮局都变了模样，住进旅馆，我打开窗户向外望去，依稀能看到当年街道的影子，模模糊糊又似曾相识，这已经不是五年前的绥德了，我甚至有一点“近乡情怯”的感觉。旅馆的服务员可能会觉得奇怪，我却怀着一丝伤感，没有人认识我，我只是一个过客，我还能找到多少当年的影子呢？

    次日一早起来，在车站外面吃早点，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切都变得熟悉了。早餐依然是豆浆、白面馒头和羊肉荞麦面，四周依然是独特的陕北口音，卖早点的大伯大婶的笑容依然朴实而亲切。小贩、三轮车夫已经出工，劳作的人们开始奔忙。仿佛从梦中醒来，一下子就回到了陕北这片土地上，感觉亲切而温暖，我甚至有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没有变，什么都没有变，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质朴和浓重的乡土气息，和当年的陕北没有什么两样。羊杂碎和烧饼依然诱人，还有那热呼呼的羊肉荞麦面，浇上红红的油辣子，洒上绿油油的香菜，令人食欲大增。还有那“王三饺子”，那白白的年糕，都勾起了我当年的回忆。

    往城中心走去，处处都使人触景生情。虽然是县城中心，但是因为地处老区，经济不发达，所以变化并不大，看来昨晚的车站给了我一个错觉。街头依然到处是做生意的小贩，纯正的陕北叫卖声此起彼伏，地上摆着的花椒、辣子和陕北年画、剪纸一如当年。我曾经因为星期天能上一次街而欣喜若狂，现在这些大街小巷依然如故，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伙了。我穿过电影院、百货大楼，进入了偏僻小巷，仿佛又嗅到记忆深处传出的气息。那家杂货店里忙碌的，依然是当年的那位大娘，那家卖烧饼的小店，依然飘出阵阵清香，连店里的摆设都一点没变，一切都仿佛被时间定格了。

    我听见了岁月深处传来的深深叹息：哎——，这乡土的陕北。

    穿过闹市区向县郊的张家砭乡走去，这里就是当年中国人民解放军84876部队驻地，我服役的地方。如今部队番号已经撤消，所有军人都已换防，当年容纳上千人的地方，如今只有二十几个兵坚守着。走进空旷的团大门，一切都显得颓败，当年整洁干净的营房如今遍地落叶。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训练场，十几个战士正在训练，两边就是原来的宿舍，我就是在这里完成了新兵训练，后来又呆了一年多直至复员。团直大院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时间几乎没有在这里留下痕迹，只不过人去楼空，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热闹。唯一的变化就是复员那一年栽的两排白杨树，当初的小树如今已有几人高了。

    我走近我当年居住的房间，这里已经废弃不用，堆放着一些杂物，使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我在操场上徘徊着，渐渐地，那些滞留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慢慢鲜活起来，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衔接、合拢，直到浮现出一幕幕清晰的画面。此时此刻，时光开始倒流，我这才发现，记忆是如此的深刻，我仿佛看见那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看到他们当年的音容笑貌。在他们的身上，陕西人、辽宁人、宁夏人、甘肃人不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个鲜活而又各有特色的个体。我又感受到了那漫天的风雪，在风雪中的拉练，在训练场上的摸爬滚打，那沉重现实中的忍辱负重，在黄昏中登上黄土塬目送落日的惆怅，在冬夜里对家乡刻骨铭心的思念，在患难中与战友们的深厚情谊，乃至对黄土高原的理解与认同。这不仅仅是回忆，这是一种直觉，是来自远方的记忆的风，它使我无言。

    我来到老连队的旧址，这里已经租给别人，成了一所私立学校。但是风景依然没变，几年前那些曾经游荡过的灵魂还活着，只有我能在记忆中还原他们。我登上了连队后面的黄土塬，那里曾经是我无数次留连的地方，天空依然蔚蓝。在这里，我再次感到时空被定格，就像一个埋藏在历史中的标本，为我停留，供我凭吊。我抓住了从遥远年代吹来的风，它一直吹进了我的记忆深处。

    回忆是令人伤感的，除了凭吊，我还能做些什么？黄土塬上的夕阳已经在黄昏中沉落，一切已不可避免的成为过去，只留在我的脑海中，不可言说，无人理解。我遥望着对面的葡萄梁，那里曾经整天回荡着战友们的口号声、喊杀声，声震长空，令人肃然。如今人去梁空，一片死寂，秋天到了，树叶在秋天深处扑向大地，在秋天里战友们回到故乡。

    五年过去了，这里依然什么也没有变，依然是那么辽阔、苍茫、悠远。又是一年的秋天，芦苇在微风中摇弋，阳光照耀在金黄色的土地上，大地袒露着伤痕累累的筋骨。陕北啊，陕北，在黄土塬上就可以看见您的本质。

    夕阳落山了，我在一片晚霞中走下山梁，心中充满了沉醉。迎面走来的牧羊老汉和打柴人向我露出憨厚的微笑，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更不会想到这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游子，仅仅因为怀念就千里迢迢地奔赴故地。

    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已经足够。